他每月都要给她来信,平均下来三到五封不等。
起先那几个月,他的来信内容还算委婉温和,主要告知她朝廷大军粮草消耗情况,顺便提醒并督促她按时将足额粮草送往指定官仓。渐渐地,他信中内容多了催字,催她交粮,催她提前交粮,催她想办法额外多交粮。
她当然也知道,朝廷战线拉长,粮草的耗损增多,大军兵分三路压境,多线作战,同样也需粮草多多益善,但粮又不是凭空变出来的,也得给她时间筹措不是?种粮需要时间,买粮需要时间,就算去偷去抢也需要时间啊。
况且她都提前余留了两月的粮草了,为何还催得这般急。
也不知是不是随军的军需官给沈砚太大压力,导致他人时刻处在粮草即将告急、朝廷大军即将败退、天下即将大乱、然后他们三杰就要成为千古罪人的危机感,故而听不进她的分辨,只一味来信狂命催她。
时至今日,他的信就只有一个意思,粮!筹粮!
实话说,现在接到沈砚的信,她手都哆嗦,浑身也冒汗,就连打开信封都要做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至如今,沈砚二字已成了她的鬼见愁,曾经他那无论清冷傲然或温润如玉的形象在她这里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青面獠牙只会喊粮的饿鬼形象。
而陈今昭不知的是,她同样是京中沈砚的鬼见愁。
每每见到陈今昭要钱买粮、购置生铁打造农具的信,他也心头发慌额头冒汗,有两回还差点在户部衙署昏厥过去。银子,银子,他哪来的银钱,沈家的家底都快让他倒贴个干净了!
军饷要银钱,兵器打造要银钱,
军马购置要银钱,驿站运作要银钱,
还有粮草的运输费用,将士抚恤金,赏银……他真的已尽力缩减开支了,
但国库还是捉襟见肘。
在这档口,买粮的支出他还能勉强给支出些,但关于农具打造,就不能缓缓?旧的就不能凑合用?
他苦口婆心的去信解释,换来对方满满十数页纸的回信。字里行间的咆哮声,不比他要粮时候的小。
现在他真是,看见陈今昭的来信就害怕。
关键是,有陈今昭这么一个鬼见愁倒也罢了,但他四面八方竟有好多个!
随军的那些军需官不必说,短粮了缺粮了从不找陈今昭,只会来信怒气冲天的催他!还有那见鬼的鹿衡玉,这几年来是每月雷打不动的来上两封信骂他,骂他废物,连个粮草都凑不齐。
他跟对方解释很多回,粮草是陈今昭负责的,去骂陈今昭去。但对方不听,依旧我行我素的每月按时来信。
至于鹿衡玉为何如斯关注粮草事宜,那自是因为早在朝廷起兵之前就去信给他,要他暂停手边一切涉及变法等公务,关闭城门,静待朝廷大军压境。
得知朝廷变法的决心,鹿衡玉激动不已。
自此他就在荆州城内静等朝廷大军南下的好消息,可等啊等,却迟迟没等来南下的军队。在鹿衡玉看来,这必是粮草不足的问题,可不就要找上户部的麻烦。
田税变法倡议书上签字画押的人,无论是首倡者还是附议者,这几年来都忙得轰轰烈烈,唯独他鹿衡玉一个闲的生霉,能不让他满腹怨气。
陈今昭在济州府待了小半月,十月初八这日,正在她查看最后一座粮仓,还在心里预估来年所需粮草几何时,刘都督驾马奔来,给他们带来捷报一一朝廷与世家豪强在荆州的定鼎之战中,胜了,大获全胜!
自景明三年三月起兵,至景明五年十月止,近三年的时间,朝廷铁骑横扫九州,踏平世家乱党,亦令趁乱而起的四夷溃败,终以定鼎之势踏破百年门阀,取得最终的胜利。
新税制度终得全面推行,九州大地将焕发新的生机。
陈今昭手里的账册啪嗒落地,即便早预料会有这日,但胜利的时刻如期而至时,还是让她激动难抑,甚至喜极而泣。
罗行舟激动的喃喃:“胜了胜了,终于胜了!我们胜了!”
陈今昭望着眼前的粮仓,这些年的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齐涌上心头,这一刻,竟很想高声大喊,终于,终于不用再筹粮了!
她陈今昭,自此解脱了!
第131章
十月中旬,朝廷盖着朱批御印的公告传檄天下,正式朝九州各域宣告,朝廷军大胜,天下格局将进入新的篇章。国朝大捷,普天同庆,特减免天下赋税三成,为期两年,并命令各州县配合税吏将田税新法无阻推行,凡阻挠变法者,将以抗旨罪论处。
同时还颁发诏书给各省道府,着令所有在外推行新政官员,年底前回京述职。朝廷已经在着手拟定功臣名单,将于岁末大朝议上对他们依新政成效来论功行赏。
州府衙门前,衙役高声宣读诏书内容,围观百姓无不雀跃欢呼,奔走相告。沿街商铺开始张灯结彩,庆贺朝廷大胜,感念皇恩浩荡。
在外实施新政的干吏们无不喜极而泣,抱头痛哭。
尤其是最先来实施变法的那群干吏,也就是太初七年中榜、之后在翰林院任职的那群年轻官员们,感触最深。昔年在倡议书上签字画押时,他们为了同年情谊,为了多年读圣贤书而起那点书生意气,慨然踏出这一步,那时所想的最严重后果不过是押上己身而已。
哪成想,这一役竟押上了国运。
从领命踏出京城那刻,他们身上就重重压上了九州天下亿万人之生死。他们顶着不确定的未来,顶着国朝未知的命运,踏上了一条不知是胜是败的前路。
近三年来,他们日以继晷,始终提着一口气不敢松不敢缓,唯恐自己稍有松懈,就成了国之罪人。就算每日在生死边缘徘徊,也憋着股劲把这口气撑下去,清丈田亩、登记造册,管他世家还是豪强,管他威逼还是利诱,统统别想在他们册子上隐瞒一寸一分土地。
他们不敢倒不敢死,想着就算硬挺着撑着气,也得撑到变法成功那日。
而这一日,不负所望,终于来了!
持续多年的变法之争,终于在这日有了结果。
苍天保佑了他们,总算没让他们做了那国之罪人。
在这场新政变法的过程中,除了倡议书上的首倡者、附议者尽数加入这场战斗外,在这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也陆续有其他支持变法的官员加入。
譬如他们太初七年这届分散各地为官的同年们,在听闻三杰等人的壮举后,几乎没有犹豫的从各地奔来相应加入。还有景明二年的中榜进士们,打着不让太初七年一届独美于前的称号,纷纷加入参与变法革新的浪潮中。
还有九州各地有志官员,陆续投奔而来。
这场变法亦如陈今昭之前所盼那般,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济州府,陈今昭与刘都督站在府衙前,看着奔走相告的府城百姓,无不心中动容感怀,只觉这几年的操劳辛苦值当了。
“陈大人,这九州天下将迎来前所未有的盛世之景。”
陈今昭望着那些走了很远,却依旧忍不住朝府衙方向跪地叩首的黎民百姓,话语轻声却坚定回道,“是的,一定会的。”
刘都督转向她,笑着拱手道,“陈大人此番功在千秋,回朝后必是要高升了。恭喜,恭喜了!”
陈今昭也笑着拱手,“同喜,同喜。刘都督辅助吾等变法亦功不可没,论功行赏定也少不得都督一份。”
刘都督朝北面一抬手,“为朝廷尽忠,是臣等应有之义。”
陈今昭再次朝他拱手,表示敬佩。
两人转身回府衙,如今大势已定,二人皆无不感到轻松,遂也能笑着闲谈几句。
“说来惭愧,我还未郑重感激袁二娘的襄助之恩。”去岁秋季,朝廷突然派了一路大军西进,直奔西北驱逐夷越,这就直接导致了粮草急遽告急。在这危机时刻,她只得将告急书签发南方各地,欲从鱼米之乡急购一批粮草。
江莫最先给她凑足了粮草送来。
而这一批粮草中,竟有半数出自袁二娘之手。
袁二娘不知是从何处得知是她所需,竟短时间内从海外粮商那里急购得一批,连夜急送到了江莫那里。甚至在那之后,还陆续捐了不少家资送到她这,这让陈今昭心中大为感动,甚至都不知要如何才能回报这份恩情。
刘都督抚着花白的胡须哈哈笑道,“小事而已,陈大人也不必挂在心上。昔年你为她解困,让她得以脱离苦海,如今她投桃报李也是应当的。”
陈今昭抬手拱手:“二娘不仅是解了我燃眉之急,更是于国有功,她的功劳亦不该被埋没。此番回朝我如实上报朝廷,凡与国有功者,皆该论功行赏。”
刘都督忙道都是应该的,但面上却笑开了花,看向陈今昭的目光中不掩激赏。真是年轻有为的青年才俊呐,有情有义,公正无私,前途无量。
眸里却也难免闪过丝遗憾来。
可惜了,与他家二娘无缘。
两人边走边随意说些家常,途中遇见了罗行舟,刘都督就先告辞了,留他们两同年在那说话。
罗行舟穿着熨烫整齐的官服,很是意气风发的站在陈今昭面前,小眼看着对方身上的绯色官袍,颇为自信道,“说不定,咱俩很快就能同朝议事。”
陈今昭想了想,依照他此番的功绩来看,还真有可能。
“那罗同年,我就在这提前恭喜你了。”
罗行舟觑着她的脸色,突然磕巴了起来,“你,朝、朝宴兄,其实长得俊俏也不得、不得当饭吃不是?咱这些男子,还是得有本事,能建功立业,能当大丈夫,你,你说呢。”
陈今昭看他一眼,沉默少许。
她是真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还没死心。
虽几年下来,她以对他有所改观,但、但……
她捂额叹气,罢了,若二人当真郎情妾意,她又何必去做那路虎。
“我非那食古不化之人,若真有缘分的话,那……一切待回京再说。”在对方沉默的这段时间内,罗行舟都差点以为自己没希望了,听见其松口之意,当即喜形于色。
“那、那就说定了啊,你可不能出尔反尔啊!”
陈今昭瞪着他警告道,“你回京后可不得擅自去永宁胡同,让我知晓,仔细你的皮。”
“这是自然!”他拍着胸口保证,那双小眼亮的简直让陈今昭没眼看,“朝宴兄放心,现在的我知轻重了!”
话到这,他突然反应过来,“你不打道回朝吗?”
陈今昭下意识抚了下袖中的信,正色道,“我要在此等启程回京的军队,有些要紧事需要与摄政王当面禀告。”
罗行舟哦了声,余光觑了她一下,道,“那我就先启程归朝了?”
“嗯,你先行一步罢。”
回了后院房内,陈今昭关上门后就将袖中信拿了出来。
信自驿站送来那会,她也只拆卡堪堪看过一眼,信中内容不多只寥寥几行,让她暂留济州府,待他带领军队北上汇合后,再一道归京。
这几年来,两人信件来往的次数不多,毕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就算通信,信上所述也不过是各自近况,以及目前局势的一些情况。
她再次将信件展开,将信上的内容逐字看完,目光最后落在了信尾的
二字上。
【等我。】
以往的信件上,他总以【愿君安康】四字结束,这回却龙飞凤舞的写了【等我】二字。
自那豪迈不羁的笔触上,她看得出其中的急迫与思念。
朝廷对外打仗的这些年,她被粮草这座大山时刻压于头顶,所以也没暇去多想些旁的。如今大局已定,浑身卸了压力的她,心底深处也不知不觉滋生出些旁的情感。
亦如她从前所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他对她浓烈到极致的情愫、为她所虑所做的那些事情,到底在她心里刻下了印记。
她想起那年在永宁胡同,他临行前与她惜别的一幕。
两人互赠了平安符,他要她亲手给他系在颈间。
“别害怕,尽管放手施为,既将粮草重托交托于你,便是深信以你之才干,定能不负所托。”他抚着她的发,面色前所未有的郑重,“但是陈今昭,在此之上是你自身安危。你要向我保证,若事有不逮,万不可逞强,你务必要安生活着等我。”
陈今昭伸手轻触着信上字迹,有些失神。许久她方回了神,将信件重新收好,放回了抽屉的盒子里。
只是打开抽屉见到另外一封信时,这才蓦然想起另外一事。迟疑了会后,她到底还是将信拿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