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莫名的叹息在殿内响起。
“那就记住你说的话,以后定下心来,安生与我过日子。”
见她用力点头,一副对他言听计从的模样,他又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早这般安生,哪来这般多的事。
他凌空点点她,“你可知,你打乱了我的部署。”
没头没尾的一句,让陈今昭先是疑惑,随即眼前闪过文臣武将在昭明殿议事那幕。有个模糊的念头当即在她脑中一闪即逝。
在她猛然抬眸看向他之际,对方似乎要印证她的猜测,沉声肃语道,“朝廷年后起兵,届时将变法推行天下。既已决意革新,那也不必畏首畏尾,索性以雷霆之势席卷天下,革故鼎新,重铸乾坤。”
陈今昭面色骇变!骤然起身。
“殿下!现在远不是起兵的时候!”
“原来你也知道不是时候。”姬寅礼威重的声音不带起伏,“此战是胜是负关键在于粮草、钱财能不能及时供应上。你不是厉害吗陈今昭,三军的粮草事宜就由你全权统筹,至于钱财,就交予你那同样能干的沈同年负责。”
他再次凌空指着她,“若胆敢断我粮草,你们三,还有你三身后的那群喽啰,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把自个晒干了做成军粮,给我送过来!”
陈今昭被消息惊震的头脑一片空白。
好长时间才勉强反应过来的她,骇吸一口气。
为何说现在起兵远不是时候,因为朝廷国库不丰,经不起连战,一旦激反天下世家,朝廷大军容易陷入战争的泥沼中,进退不得。
朝廷兵多将勇是能打,只要粮草、钱财能供应上,就顺利平推天下。可反之亦然,一旦长时间供应不及,常年征战的将士在极端的精神压力之下,容易被人煽惑而导致营味。
届时不用外敌来犯,三军就能从内部瓦解。
而那时,怕就要天下大乱了。
“殿下,三思啊!”陈今昭急得额头冒出了汗,眸里的急切之色都要溢出来,“现在起兵推行天下为时太早!再等两年,不,再等个三五载方合适啊!”
三军依托朝廷是正义之师,他亦非以战养战、穷兵黩武的残暴君主,麾下更是军纪严明,断不会让底下将士以烧杀或抢掠作为发泄渠道。这就更需要供应不绝的粮草、按时足额发放的军饷作为依托。
姬寅礼噙着冷笑,“就对自己这般没信心?变法都敢迎难而上,区区粮草罢了,焉能难住你陈郎中。”
“殿下!”
“朝廷起兵势在必行,三军一路推平,尔等随行变法。此役胜负的关键,就看粮草断不断了。所以陈今昭,给我筹粮去,种也好,偷也成,抢也罢,总之记好记牢了,千万别断我军粮。”他不再看她焦急如焚的神色,抬步往外走,“祈祷接下来几年风调雨顺罢。”
走到寝门处,他又转过身来,凌空指她一下,“断了粮,就等着被我掳回西北做压寨夫人罢。”
寝门被推开,他笑着踏出内寝,同时朝外吩咐,“宣户部左侍郎到上书房议事。”
伴随着脚步声的远去,陈今昭一下子坐回了椅子上。
她整个人都麻了,脑子里环绕着只有重复不绝的两字,粮草!粮草!
让她全权统筹安排大军出征的粮草。
接下来要打几场仗、这场战役要打上几年,完全不可预估,所需粮草数目,哪怕她只是草草计算,那也是惊人数字!
她哪来这般大的能耐,这是要逼疯她啊!
陈今昭头大如斗,简直是压力罩顶。
在这寝殿里更是一刻都待不住,拔腿就要冲出去前往屯田司。她要统计下现在储粮能够几场战役的消耗,还要粗略估计在后面几年风调雨顺及极大限度开垦荒田的情况下,每年能产多少粮,够不够勉强供应军队。
沈砚从上书房出来时,两目发直,脚步不稳。向来稳成持重的他这会冷汗如浆,步子也越走越急,直至最后甚至疾奔起来,直奔户部本署账目房而去。
景明二年冬,整个京城在一片祥和中安稳度过。
朝堂也是一派平静,先前惊世骇俗的联名奏章田税变法一事,已没了下文。那日之后,朝议如常进行,陈沈二人除了愈发废寝忘食的勤勉公务外,好似遗忘了般不再提及变法之事,宝座上那人对此更是只言片语都未落下,这般情形下,朝臣们自也心照不宣的选择缄默,谁也不会不识趣的冒然重提这事。
但谁也不会忽视,掩在平静表象下的汹涌暗潮。
过了年,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在朝堂中无声弥漫。
陈今昭与沈砚各有各的忙法,一个屯田司宵衣旰食,一个在户部寝食俱废。两人再次在沈府碰面时,无不是心力憔悴之态。
大军行进的日期最晚压到三月,详知内情的二人被这股紧迫感逼得片刻不敢歇,就连此次抽出时间的碰面,连简单的寒暄都来不及多说两句,就迅速于密室中说起各自准备情况,也好让彼此查漏补缺。
陈今昭说起了粮草估算,余留的储备量以及预估耗损的额外储备,还有来日的存储管理还有应急方案等等。
沈砚则说起了核算的所需军饷、如何按期支付将士的军费与犒赏、每场战后的抚恤、账目审核以及应急储备等等。
为了确保国库收支平衡,他又提到了开源节流之法。
听在陈今昭耳中,无疑是开源之处少,节流之处多。沈砚简直是疯狂的砍开支,凡不涉及到军费的,例如宫廷用度、祭祀典礼以及皇陵修缮等等开支,一律被他拦腰斩断。要不是她急急叫停,他就要丧心病狂的将官员俸禄一律减半。
那哪成,官员俸禄本就少得可怜,再减半要怎么活。可别到时候外头仗还未打完,朝廷内部却先自乱了阵脚。
越是临近行事的日期,皇都的气氛就越是平静的诡异。
只是在悄无声息中,城门开始戒严,郊外不时响起京畿军队演练的擂鼓声,常有将领带领一队兵士于长街来去匆匆,更有八百里加急文书隔三差五传入京中。
摄政王连续罢朝了数次,但朝中文武出入上书房的次数明显增多。上书房的灯,时常亮到天明。
在百官们的揣测中,时间来到了三月初一。
这日,文武百官被召集到昭明殿广场。
摄政王面向群臣,正式发旨天下,实施田税新政。
举世哗然!
第130章
自景明三年朝廷正式广诏天下,颁布新税制诏令,继而王驾率京营精锐尽出,自北向南一路以雷霆手段镇压不臣起,一直至景明五年,这场绵延九州的战火才渐渐落下帷幕。
田税新制无疑獗了世家豪族的根基,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不愿坐以待毙。新制颁布后,天下豪强世家陆续展开反抗,起先还只是扣押朝廷税吏,拒不缴新赋,再或设卡拦截漕粮,后来眼见朝廷大军不为所动的朝南推进,一副对新税的推行势在必行之态,干脆竖起清君侧大旗,公然与朝廷对抗。
杀税吏,劫官仓,散布谣言,哄抬米价。
还有的率私兵造反,直接攻打上府衙占据州府粮仓。
更有甚者,趁国朝动荡之际,一不做二不休,勾结四夷,卖国求荣,给这天下再添一把烽火。
可以说,两年下来,朝廷与世家豪族的战争就没停过。
朝堂更是运作到极致,无论是坐镇京中的公孙桓、全权统筹安排军需事宜的沈砚、既要忙碌京中事务还要随时出京去辅助地方安排战后事宜的文武朝臣,还是随行于大军之后再被分散各地实施新政的翰林院年轻官员们,以及焦头烂额的去各府督粮的陈今昭,都没有一刻得闲。
尤其是陈今昭,简直将自己忙成了个陀螺,不单要忙于考察各府荒地情况、征调劳力垦荒耕作、督导种植、建设水利、应对灾情、预估收成等等,还得严格把控应急调配、监督核查、管理仓储等等每个环节。
作为变法的首倡者,她与沈砚情况一样,没有直接参与到大刀阔斧的变法革新中,反而是统筹管理起后勤军需。但二人皆无遗憾,实施新政的同年们本来与他们就是统一战线,是可将后背交托的战友,同年们的胜利何尝不是他们的胜利。
况且,他二人的职责直接关乎着战局的胜败与否,比之去直接实施变法的责任更重。
陈今昭这些年主要在兖州、河南府两个产粮大省奔波,极大限度的组织当地劳力开垦新田、种上良种。毫不夸张的说,朝廷对外打仗的这些年里,她整个人生都被种粮二字占满,每日算盘不离身,睁眼是粮草,闭眼是粮仓,连睡梦里都在算人吃马嚼的数目几何。
当然督粮的过程肯定不会全然一帆风顺。
首先是天灾,虽大的灾情没有,但小旱小涝的情况难免会有些。每每出现此等苗头时,从来不信天不信佛的她,都恨不得能开坛做法,祈求老天爷万万手下留情,万万保佑天下风调雨顺,莫要给她颜色看。
再者就是人祸了。这些年世家派人烧粮仓、烧良田的事就没间断过,虽她在各地组织卫兵严加看管,但总有看管不及被人得手的时候。每每此时,她都痛心疾首,又恨得怒发冲冠!她精心呵护小心看管的这些良田粮草,无不是她的心血,堪比她亲亲骨肉,毁她一分粮不啻于剜她的肉。
单是护粮这一项,这些年都已经让她心力交瘁了。
不过杀人的手也愈稳了。当年大军出征之前,他将天子剑赐给了她允她持此剑上斩昏君下斩奸佞。督粮的这些年间,她凭此剑斩了不少拦路虎,或许刚开始那会还会做些噩梦,可两年下来,她行事愈发雷厉风行,已然可以做到面不改色的下令格杀那些叛乱者。
她受到的刺杀自然也不会少。
冷箭、行刺、下毒、路途埋伏、驱使猛兽袭击,等等刺杀手段花样百出。不仅是她,出京实施新政的官员们无不都遭遇此等危险境况。
好在出京在外的官员非单打独斗,身边皆有队兵马护着,倒也没让那些人轻易得手。但直来直往的刺杀倒好说,就是下毒之事防不胜防。有急智的同年为应付此等情况,想了个招,就是在身边养群鸡鸭鹅,每每食物入口前先喂家禽。还别说,此招甚绝,极大限度的保证了入口食物的安全。此法遂在他们之间流传开来。
景明五年春,随着大军的渡河南下,世家的末日已近在眼前。但与此同时,对方临死前的反扑愈甚,从早春至深秋,光是陈今昭自己每月遭到的刺杀就不下三五回。她亦通信给在外的各位同年,提醒他们越是胜利在望之际,就越要万万小心。
这日,陈今昭来到了济州府查看今岁收粮情况。
刚下了马车,一支冷箭从斜刺嗖得射来,啪嗒声落在了旁边护卫及时举过的盾牌上。与此同时,另一侧护卫迅疾搭弓射箭,下一刻利箭朝冷箭来处迅猛飞出。
一声惨叫戛然而止。
陈今昭已习以为常,这已是这月来的第八起,没瞧见她身前的护甲上还沾着敌方暗红的血迹。就在来的途中,她还遭遇了场刺杀,结果也毫无悬念,仓促而疯狂行事的他们,再次以失败告终。
兖州都督脸色青白的过来,带着济州府上下大小官员向她告罪。
“陈大人恕罪,济州府此月已严加排查了三回,万没料到还有漏网之鱼。此事却是吾等疏漏,万望恕罪!接下来我会下令再次严查济州府,定让那群宵小藏无可藏。”
陈今昭摆手示意无妨,连戒备森严的京城都对这些隐藏至深的死士防不胜防,更何况是地方。
都督姓刘,说来也跟她有些渊源,他就是袁妙妙的外祖父。
“主要还是各座粮仓务必让人严加把守。”她正容嘱咐,“务必派重兵把守,日夜轮值,百步之内不得让无关紧要之人靠近,凡有异常立即上报。粮仓事关国朝命脉,必须让人严防死守,不得有失。”
“粮仓已派人日夜巡逻,陈大人请放心。”
与刘都督交谈之际,罗行舟闻询匆匆而来。
气喘吁吁的跑到她身前,不等气喘匀,就将怀里捧着的账册一股脑塞给陈今昭。
“看看吧,这是今岁济州府刚统计好的收成。”
陈今昭瞧他面上隐隐带着藏不住的炫耀之意,心里就有数了,济州府今岁的收成应当不错。翻开账册迅速一览,果不其然,竟比去岁足足多了两成。
“竟有如此之多!”
“那是自然,你当我在这里是吃素的?纵观去往各府实施新政的这些同年里,我这里绝对是见成效最快的,就这点上,你说你承不承认?”
“承认,承认!”
陈今昭忙不迭应和,只要能给她增大粮食产量,别说只是点头承认,就算让她将对方捧上天去她都愿意。
更何况,实施新政的这些同年里,罗行舟负责的济州府这处,的确是最先见成效的。
她与罗行舟边说着新政实施情况,边往府衙走去。
说来,数年下来,随着与他打交道的次数增多,她对他也渐渐改观了。尤其是当年,他不顾家里的阻拦,硬是拖着未完全养好的瘸腿,坚持与众同年一道出京施行变法时,她就对他刮目相看了。
至于他的腿伤来源何处,那自是因他未知会家中擅自在倡议书上签字画押,被他父亲得知后怒而敲断的。
这些年来,他在济州府确是做出了政绩,其能力有目共睹。至于其为人性格方面,除了还是有些目中无人外加自吹自擂外,其他的没啥毛病。
“对了,户部又给你来信了。”说完这段时间新政实施情况后,罗行舟突然想起一事,就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件来,幸灾乐祸的塞给陈今昭,“泊简兄给你的信。”
因为陈今昭常要在各府奔波,所以沈砚在打听她大体行程后,多数会将来信寄到他们同年这里,再由同年转交给她。
她僵笑着接过了信,尽量表现出自然从容之态,不让罗行舟看了笑话。但这熟悉的信件入手那刻,饶是尚未打开,她脑门就先不争气的开始冒汗,手脚发麻心脏也随之突突跳。甚至只要一想到还要打开信件来看,她就有种天旋地转之感。
是旁的原因,而是两年时间下来,京中的沈砚已经成了她的鬼见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