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刻起,她成了雪茶。
马车摇摇晃晃来到东街,不出所料,宋阿婆的馄饨摊子无人经营。想是许久无人照管,如今已换了一个卖米糕的小贩,在热气腾腾中吆喝叫卖。
林清如面色露出些许担忧来,“咱们且去宋阿婆住处看看。”
马车摇晃半晌,到了城边一小胡同巷子停下。里面已进不去马车,小巷只容两人通过,因着下雨的缘故泥泞不堪,两人鞋边陷满了污泥,深一脚浅一脚踩出许多水坑来。
四处房屋皆低矮破旧,以土为墙以茅为瓦,破败飘摇。
屋内之人弊衣箪食,见有衣着光鲜之人从此经过,不由得投去好奇神色。
林清如低声说道,“民生不易。比起花间楼奢靡宴饮,这些人生活大多清苦。倒真是朱门酒肉臭了。”
宋阿婆的屋子在巷子最里面,屋门好似被风一吹便能打开似的,摇摇欲坠。
雪茶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响动。
她探了探头,“往日里宋阿婆小孙女总十分热络,今日怎得不见她?”
索性试探性地唤了几声,“小莹?小莹?”
见无人应答,林清如心下不安,于是说道,“进去看看?”
只见屋内潮湿昏暗,想是终年不见阳光,弥漫着潮湿的霉气。墙上凹凸不平,土糊的墙皮斑驳脱落,新一层旧一层高低不平,露出一些夹杂的茅草来。屋顶的茅草早已腐朽破败,滴滴答答地落着续存的水珠,桌上的油灯像是许久不用,结着丝丝蛛网。缕缕阳光从茅草中透射而下,竟是这屋内唯一的光源。
两人环视一周,竟不见宋阿婆的踪影。
林清如眉头深深皱起,不得不出门探头问到隔壁邻居,“阿婆,请问隔壁的宋阿婆呢。”
那阿婆脸上沟壑纵横,正在屋外晾着衣服,粗麻的布料上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她头也不回,不耐烦地回到,“早死了!”
雪茶惊呼,“什么时候的事!葬礼在何时!”
那阿婆晾好衣服,回头打量两人一眼,语气里有些自伤的嘲讽,
“我们这些人,哪有什么葬礼?能有块白布一裹,都算不错了。”
雪茶自知失了言,神情有些难过。
林清如接着问道,“那小莹呢?就是宋阿婆的小孙女。”
“不知道!”那阿婆语气十分不耐烦,“宋老婆子死了以后,说是去买些纸钱,就没回来了!”
她嘴里嘟哝着,“半大的丫头,谁知道她是不是跟人跑了去。连老婆子死在这里都不管了,还是我们帮她下了葬。”
雪茶附在林清如耳边,低声说道,“大人!不对劲!阿莹最是孝心,不可能丢下宋阿婆便自己跑了。更何况她年纪尚小,不过十一二岁,能跑去哪里?”
自不用她说,林清如心下亦觉得奇怪。阿莹那小丫头她是见过的,懂事乖巧又嘴甜心善,时常在馄饨铺子上帮忙跑腿。怎会说跑就跑了。
于是她耐心好言问到,“她可是被什么亲戚带走了?”
阿婆摆了摆手,嘁了一声,“你问我,我问谁去!”
她喃喃念叨,“还真是奇了怪了!这宋家穷得连油灯也买不起,不过是做些馄饨营生。生前无一人照料接济。倒是死了……”
她的目光刮过两人,“死了倒是有富贵人家,三番两次上门来问。早干嘛去了?”
林清如抓住其中关窍,“阿婆,你是说,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前来相问吗。”
阿婆努了努嘴,“就在你们前头两三个时辰。”
“阿婆可知那人是谁!”
“我如何得知?”那阿婆语带讥讽,“我们这些人,哪里会认得你们这些高门大户的富贵人家。只你们身上这料子,就够我们一年的开销了。”
她眼睛一斜,“也不知道宋老婆子上哪儿去认识的。我可没听说她有什么富贵亲戚。”
林清如并不在意她的嘲讽,忙问道,“阿婆可否给我说说,那人长什么样子?”
那阿婆两手叉着腰,“我忙着呢!你以为谁都跟你们这些富贵小姐似的整日无事!去去去,一边去!”
林清如见状,从袖中摸出几粒碎银子来,不容那阿婆拒绝,塞到她的手中,“是我不知礼数,上门未带见礼,阿婆不要见怪。”
收了银子,自然是拿人手软,到让阿婆有些不好意思,“你这是做什么!”
林清如朝她真诚笑笑,“阿婆是宋阿婆邻居,平时少不了麻烦照料。宋阿婆的丧事也是阿婆帮忙料理,我真是不知如何感谢阿婆才好。”
那阿婆听得此话,不由得复又打量她两个,“你们到底是宋老婆子什么人?怎得这般上心。”
林清如忙着询问细节,打探小莹下落,便随口胡诌了一句,“远方表亲,不常来往罢了。”
她接着问道,“不知阿婆今早所见之人,是不是亦是我家中亲眷,前来寻人的。”
阿婆明了似的点点头,这才说道,“早上那个男的,模样倒是十分俊秀好看的,堪比女子!”她想了一想,“穿着一身白色长袍,高挑修长,像是个富贵书生的样子,很是风流。”
她眼睛一夹,“我还以为那丫头是跟着他跑了。没成想他也是来问那丫头下落的!”
富贵书生,很是风流。
林清如脑海中刹那间浮现出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来。
第10章 粮铺亏空
等两人出了这泥泞小巷,雪茶这才急急冲着林清如说道,
“大人!小莹不可能丢下宋阿婆的!她定是出了什么意外才是!这样小的姑娘,又没了依靠!若是出事可怎么好!”
“我知道。”林清如轻叹一声,“宋阿婆也是可怜人。无依无靠的,只这一个孙女了。”
雪茶亦是难过感慨,“是啊。宋阿婆的儿子戍守边关,却战死沙场。媳妇又难产而死,只剩小莹与她相依为命了。”
“可怜河边无定骨。”林清如长舒一口气,“最可恨的是,宋阿婆竟连儿子的抚恤金也没拿到。住在这样破败潦倒的小房子里。靠着卖馄饨维持营生。”
她回头深深望着那如鱼鳞般密集却破败的屋檐,“当年兵部尚书贪污,侵吞的便是这些银子吧。”
她想起当年贪污案,脑中浮现出那日偷看了一半的卷宗,“可真相,就到兵部尚书此为止了吗。”
雪茶并未听到她的低声自语,一心为了小莹着急,“大人!你觉得那个前来打探之人是谁。”
林清如脑中思绪纷杂,只轻轻说了三字,“花间楼。”
雪茶神色带着些疑惑,“大人是说,那阿婆说的前来打探之人,竟是花间楼老板容朔!”
林清如仿佛这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我也只是揣测罢了。”
雪茶却露出几分笃定神色来,“那必然是他了!一袭白衣的风流书生,还能有谁!”
她的语气中颇有不忿,“想不到看起来仪表堂堂飘逸宁人,背后竟做出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雪茶瞪大的双眼中露出一些恍然大悟的神色来,长长地哦了一声,
“哦——我说怎么他那花间楼里的侍女个个花容月貌,弹琵琶的弹琵琶,唱小曲的唱小曲,原都是他这般拐来的!”
林清如不由得佩服她这般绝佳的联想,哑然失笑,“若人真是他拐去的,他还来寻人作甚?”
闻此一言,雪茶不过思量片刻,顿时泄下气来,瘪着嘴道,
“倒也是这么个道理。”
林清如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过你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此事定与花间楼脱不了干系。”
“那我们不如前去探查一番?”
林清如轻笑着摇摇头,“不急,且先做好准备。”
于是吩咐道,“你去派了马车请上叶姑娘,去咱们草市街那家粮食铺子。”
铺子里只一个管事的和打杂的,见了林清如前来,忙不迭迎了上去,殷勤道,
“林小姐,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见她身后还跟着叶水柔,那管事的讨好问道,“林小姐,这位是?”
“我的一个朋友。”林清如微微颔首,“老刘,你且去忙你的,我们今日来不过随便看看。”
老刘眼珠子一转,十分圆滑,“铺子简陋,怕怠慢了几位小姐。”他呵呵一笑,“林小姐若是要查账,前些日子雪茶姑娘已将账本取了去。”
林清如看了叶水柔一眼,只见叶水柔身量纤弱,面有娇怯之色,语气亦是温声细语,
“不妨事的,我们小坐片刻即可。”
老刘见这几人都像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小姐,索性点头哈腰地将三人迎进铺子,
“铺子简陋,若是怠慢了小姐,还望小姐见谅。”
铺子里不过一个黄木柜台横亘其中,后面便是用粗麻布袋子装的粮食,一袋一袋分门别类,码放整齐。
几人坐在柜台后,倒显得有些拥挤。
打杂的阿杜原是老刘的侄子,倒也是个见机行事的,忙不迭为几人斟上茶来。
只见几人一坐便是大半晌,叶水柔一遍翻看账本,一遍打量着店内的生意,脸上却未露出任何动静来。
阿杜将老刘拉近后院仓房,神色略有不安,低声问道,“二叔,林小姐突然查账,不会是发现了什么吧。”
“她哪里懂这个?否则这些年,早也发现了,还等得到现在?”老刘摆了摆手,语气中略有不屑,“这些世家小姐,不过是看起来聪明罢了。”
阿杜仍旧有些提心吊胆,“那她旁边那个姑娘呢。我瞧着她一直在翻账本。”
“你怕什么,这些人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罢了。否则还能让我们安稳这么多年去?那个姑娘一脸柔弱,一看就是不理事的。”
他嗤笑一声,“更何况,这些女人懂什么经营账目,做做样子罢了。”
说吧,老刘鄙夷地看着他,“年轻不经事,胆子就是小!待会在她们面前,可别漏了马脚。平白让人生疑。”
阿杜喏喏应了。
直到日暮西山,前来买粮的人已是不多,老刘松了口气,上前讨好道,“林小姐,快要打烊了呢。”
叶水柔合上账本,掩嘴打了个呵欠,温声吩咐道,“老刘,你去把门关上吧。”
老刘不明就里,看了一眼林清如,打量着她的意思。“照叶小姐说的做便是。”
见两人挂出打烊的牌子,清点了所剩的粮食账目,将店门依次关好,叶水柔这才缓缓说道,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我承了阿清姐姐的情来帮这个忙,自然要如实相告。”
见他们眼中有不解神色,叶水柔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这账本,一定有问题。”
老刘一听,有如做贼心虚被拆穿一般,忙反驳道,“叶小姐!话可不能乱说!我在刘家兢兢业业十几年,你有何依据说我账本有问题?”
“先说这账本收入吧。”只听得叶水柔温婉声音娓娓道来,“我们在店内坐了大半天,买粮之人络绎不绝,不下二三十人。斗米十钱,今日收入早已超过百两,你这账本上的每日收入,怎得只有百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