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不慌不忙,想来是早有应对之策,笑着说道,
“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卖粮收入与季节息息相关。这几日正值夏季,青黄不接,买粮的人自然多些。前些日子正值粮食丰收,买粮的人少,所以收入也便少些。”
“是么?”叶水柔轻轻一笑,拿出前几年的账本来一一对应,“你这前几年的账本,同月收入,可也对不上啊。”
老刘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话辩驳。
只是,也容不得他且做狡辩,叶水柔接着说道,“再说这账本支出。”
她指着账本支出款项,“每日支出甚高,却无具体款项。我坐在这里瞧了大半天,怎得没见有何支出?连这铺子是亦林姑娘自己家的,店铺租子也省了去。有甚开支?竟能高达每次数百钱之多?以致日日亏空,入不敷出?”
老刘额角流下豆大地汗珠来,半晌才回话道,
“姑娘不知,这支出大多是苛捐杂税,令有上下打点,疏通关节。否则在这京城,如何能做得了生意。”
只是此时,他言语之中已失了底气。
“你打量着蒙我没做过生意?”叶水柔嗤地一笑,“苛捐杂税,若日日让你入不敷出,谁还来做这个生意?不如直接向朝廷交银子好了。”
她语气虽然温柔,只是处处拿捏了要害,老刘已然冷汗涔涔,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回话。
叶水柔却仍不放过,“最后再说这盈余。”
“铺子每年收粮近万石,若如账本记载,生意难以维系,总该有余粮才是。为何第二年依旧收粮颇多?这么多卖不出去的余粮,又去了哪儿?”
叶水柔将账本轻轻一合,
“这般漏洞百出的账本,你以为真能把我唬住?只怕是其中余粮银钱,都叫你中饱私囊了!”
林清如不由得朝叶水柔投去一个十分敬佩的眼神。一个看似弱柳扶风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竟对经营账目如此熟稔,半天就找到问题关窍。
且她条理清晰,口齿不俗,娓娓道来,十足让人挑不出错来。
“我只堪堪一算,你每年侵吞之数总有数百两才是。”她朝林清如婉约一笑,“阿清姐姐,你自己定夺吧。”
林清如原本只想查个清楚,以免被蒙在鼓里,并不想大做文章。不料她还没开口,那老刘便气急败坏起来,“林小姐,您千万不要听她胡说!”
老刘连连躬身,“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懂什么!这行商买卖之事,里面关窍多着呢!”
林清如本欲轻轻放过,听了这话不免有些恼了。
在朝堂之上,日日听他们以女子之名嘲笑质疑还不够。不过是商贾生意,竟也有诸多偏见。
但凡争执不过或失了道理,便拿了女子出来说事。好似只要身为女子,无论占不占理,就都是错的。
她不由了沉了脸色,“那你且说,叶姑娘之言,何错之有?”
见老刘喏喏说不出话来,林清如冷声说道,
“你是在我林家做事多年,为着信任,这些粮食铺子都交由你打理,未曾见亏待过你。你却造假账本,贪污银钱,中饱私囊。我若是将你告上公堂,必能叫你狠狠喝上一壶!”
老刘眼睛狠狠睁大,普通一声跪下,忙不迭地叩头,“林小姐!是我一时糊涂!还请小姐高抬贵手!饶了我一回!”
阿杜见状也跟着连连磕头。
林清如只沉声说道:“将他们送去了衙门,听候发落。”
说着,她想了想,不由得无声叹气,“你还是去找些靠得住的人看着铺子罢。”
叶水柔不知她身份,不由得生出担忧之色来,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半点也不懂商贾之事,可怎么好。岂不是来一个人便能将你蒙了去?再大的家业,也经不住这般折腾呀。”
林清如脸带无奈之色,“我不通账本,平日里倒是没空打理这些。”
叶水柔微微撅着嘴,略叹口气,“罢了,我还是日后帮你多盯着些吧。否则你这铺子早也被人搬空了去。”
见她如此上心,林清如朝她感激笑笑,“多谢阿柔了。”
一番感谢后,叶水柔辞了林清如的留饭,起身正欲告辞。
“阿柔莫急。”林清如叫住她,“我送你回去。王家对阿柔虎视眈眈,还是小心为上。”
说着又低声吩咐雪茶安排粮铺中事务。
等一应安排齐全,将叶水柔安全送至叶琅轩,林清如这才沉声吩咐道,
“我们去花间楼。”
第11章 身如漂萍
“大人可是要去花间楼打探小莹的线索?”
林清如只紧皱着眉头,“时间紧迫,容不得耽误。”
她转脸看着雪茶,“吩咐你的事可都安排妥当了?”
雪茶点了点头,“运粮的马车估计已经到了,也吩咐人通知了花间楼。”
林清如嗯了一声,与雪茶行至花间楼后院街巷,恰巧此时送粮马车到了,林清如轻轻叩门,“容公子可在?”
是一个打杂小二开的门,躬着身子点头道,“原是林姑娘到了。”
“您先去楼上雅间小坐片刻。这里有我们呢。”小二探头打量了一下门外的粮车,“正是饭点,店内忙碌。我们掌柜的有些忙碌。稍后便来面见姑娘。”
林清如只轻轻点头。余光却瞥见后院一角,躺着一双满是污泥的玄色暗纹镶金边云靴。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这样好的靴子,必定是容朔所有。
西街繁华,大多是铺制青石地板,不见污泥。那么他鞋子上的泥点,是哪里来的?
林清如不由得心中愈发笃定,去城西泥巷里询问宋阿婆一家的,一定是他!
眼下看来,容朔不仅身份神秘,行迹也十分可疑。
她不由得心生怀疑,莫不是从宋阿婆家带走小莹的,当真是他?
林清如面不改色,只跟着小二上楼至凝香阁。
此刻正是宴饮享乐的时候,大堂内热闹喧哗,雅间内亦隐隐传来推杯换盏之声。十分忙碌繁华。
房内屏风后的琵琶声依旧如丝如缕,林清如见四下并无旁人。于是清咳一声,“姑娘……”
屏风后铮铮琵琶之声被打断,却无人应答,像是在等着林清如开口。
“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容在下问几个问题。”
屏风后传来柔婉的一声轻笑,“姑娘问便是。”
林清如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只是事关小莹去处,一时也顾不得许多,于是纠结了许久的措辞,才旁敲侧击问道,
“姑娘琵琶技艺绝佳,想是童子功夫,不知姑娘是何身世,在何处所学。”
她这样询问也是事出有因。因着不好直接开口询问她是否被拐,以免打草惊蛇,只能假意询问身世,看是否能引得她自己和盘托出。
见她这样问,雪茶压低了声音在林清如耳边问道:“大人还是觉得容朔有嫌疑?”
林清如不置可否。
雪茶神色急切,低声道,“那大人问这么多旁的做什么?直接问她是不是被容朔拐来的便是!”
林清如眼波轻轻横了她一眼,“哪有你这般冒昧的?”
只听得屏风后女子低低一笑,那笑声中似有无限哀凉之意,“姑娘说笑了。我们这些人,哪里来的童子功夫,不过是从前教坊司供人取乐的玩物,学了个半吊子罢了。”
“教坊司?”
林清如不曾想会听到这个回答,不由得觉得自己唐突,冒犯了对面的姑娘。
见气氛突然安静,凝固如屏住呼吸般,屏风后的姑娘复又拨弄起琵琶来。伴随着琵琶幽婉声音,她轻轻说道,
“姑娘可知三年前震惊朝野的兵部尚书贪污一案?我父亲不过一个六品小官,却也受了牵连。”
她幽微的叹气被声声琵琶掩盖了过去,只余袅袅之声。
闻及当年贪污一案,林清如眼中似有微光闪过。花间楼,果然与当年案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她不由得追问道,“姑娘可知你父亲当年为何受牵连?”
“我乃闺阁女子,如何得知呢。”她自嘲般轻笑,“我们这些女子,不过是无根漂萍。荣华富贵,生死苦难,都是他们给的罢了。”
见她自伤身世,林清如不由得有些懊恼自己的唐突,“抱歉。是我冒犯姑娘了。”
“无妨。这样的故事,无数客人已问过上百次了。”她手中凄婉琵琶声如泣如诉,“不止我。这花间楼所有姑娘的身世,都与我大同小异罢了——有的是获罪没入了教坊司,有的是被拐卖进了教坊司。”
见她又突然提及了被拐卖的女子,林清如不由得思绪杂乱。所有线索似乎都有花间楼的痕迹,然而花间楼却像一个过客般,万花丛中过,却片叶不沾身。
见林清如沉默着未说话,她复又轻轻一笑,“姑娘不必内疚。亦不必觉得我可怜。天下皆是可怜人罢了。所幸,我们也算出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她像是找到其中关窍,“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容公子见我们可怜,赎了我们出来。”曲调婉转至高处,如玉珠落盘清脆铮铮,“所幸脱了贱籍,虽靠弹琵琶营生,却也总算不用再卖笑承恩了。”
繁杂线索交汇在一起,林清如始终觉得理不出头绪。
只是,可以知晓的是,教坊司女子皆是贱籍。容朔若只是简单商贾,怎得这般有本事,为这么多女子脱籍。
更可以说明他身份特别。林清如兀自思忖。
如果容朔是从教坊司赎出的这些女子。那是否证明他与拐卖之事无关?又或者……
容朔拐卖了这些女子,将她们卖去教坊司后,再赎出至花间楼?
她轻笑着摇头,否定了自己这一猜测。脱籍不易,这实在是多此一举。
那容朔出现在宋阿婆家门口的目的,又是为何呢?
气氛有凝固之态,那姑娘复又选了一首动人曲子,信手拈来。
恰逢此时,容朔轻轻叩门进来,凝眸望向于她,
“林姑娘怎得脸色不好?可是有所怠慢。”
林清如笑着摇摇头,“不过是闲聊一二,何来怠慢一说。”
“倒是让林姑娘久等了。”容朔勾唇笑道,“林姑娘的粮的确不错。皆是今年的新粮,粒粒圆润饱满,用来酿酒乃是绝佳。”
林清如微微颔首,“不敢辜负容公子。”她抬眼对上容朔双眸,“这门生意,容公子可还与我做得?”
“这是自然。求之不得了。”
“那每旬一五九的日子,我便送了粮来。每次百石,每石三两,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