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茶嘟哝着嘴,“那他总不能真是靖玉侯府的世子吧。”
说着,就连她自己也摇摇头,“人家是侯府世子,又是宫中皇子伴读,怎么可能抛头露面的,在闹市之中行商贾之事。多丢这些王侯世家的脸面啊。”
“那也未必。”林清如沉吟片刻,只缓缓说道:
“人有所为,必有所图。”
这句话,似乎也同样适用于青黛。
彼时青黛正执了一只紫竹狼毫,垂首在窗下作画。清晨的阳光正好,从云层中破开的光束洒在窗台之上,带着暖意的光斑闪烁其间,映照着青黛那张仍旧苍白的面庞。
林清如无声立于窗外,看着她一笔一画,勾勒画中之人。
“大人来了?”她察觉到林清如的靠近,忽而抬眸看她,脸上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明媚笑容。
两人隔窗相望,似乎那扇雕花木窗,也将青黛框成了画中之人。
“这几日的教坊司,真是安静呢。”她眼眸一弯,“这几日,我总梦见旧事迷离,闲来无事,这才将其描摹绘出。”
林清如眼眸凝于她笔下宣纸之上,画就一副美人扑蝶之姿。蝴蝶蹁跹,跃于纸上,两个十三四岁的姑娘以手中团扇轻扑蝴蝶,笑得眉眼弯弯。
在晨曦的阳光之下,那是极其美好的画面。
林清如看着画中之人,眼眸只觉十分熟悉,一人是青黛,另一人……
“这是……锦霜?”
她从未见过锦霜那张鲜活的面容。只能从水中那张肿胀的面庞,和大家对她倔强孤傲的描述,想象她是怎样一个孤高冷清的女子。
可在锦霜的画中,她笑眼盈盈,温柔如花。
“大人真是好眼力,即使是这样,也能认出这是锦霜。”青黛浅笑着看她,那层似有若无的忧愁似乎又重新笼罩于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真不知该说她命好还是不好。”
林清如听得她话中意味不明。于是凝眸看向她,终究还是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你为什么,要告发锦霜?”
青黛用笔杆虚撑着脸颊,似乎是在想一个理由。不过良久之后,她还是轻轻一笑,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林清如嘴唇微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大人知道的,我与锦霜,是世家交好。”青黛复又缓缓说道,“可我们两人的命运,却又如此不同。”
林清如轻轻拧眉,不解她话中之意。同样身处教坊司的两人,面对着同样悲惨的命运,又有何不同?
而她只是紧紧凝视于林清如的双眸,“也许前半生,我俩的命运并没有什么分别。可到了这教坊司,一切都不一样了。”
林清如听到她轻轻叹气的声音,“锦霜拥有的东西,真的很多。”
她似乎是在向她解释,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她有爱他的郎君,有一身的傲骨,还有奔赴一切的勇气。
其实,我也曾像她一般骄傲的。我也曾以为,她会像我一样,坚持不了几天便会低头。
可她到最后,也没有认命,也没有低头。”
说着,她像是自嘲一般,嗤地一笑,“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身为胆怯之人,还会嫉妒她人的勇气。”
林清如默然看她,心中却如有波涛汹涌一般的骇浪翻涌,因为这是人性啊。
自己做不到的事,也不希望别人能够做到。
自己身在泥淖,也不希望别人能奔赴光明。
尤其是,她们曾处于同一个起点。
林清如似乎已经明白的青黛的动机。
她执着那只笔,久久不曾落笔。浓墨凝聚于锋尖之上,汇聚成血泪的形状,啪嗒一声,拍在雪白的宣纸之上,刚好滴在青黛那张笑意盈盈的脸上,随后逐渐洇开,在这张完美的画作中形成一个刺眼的污点。
“她不该想着离开这里的。”青黛看着那张被毁掉的话,嘴角的笑容逐渐变淡,“我和她,其实都是一样的。她为什么要想着离开呢!”
说着,她突然又抬眸望向林清如,那似有若无的笑容中,似乎带着几分癫狂的意味,“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呢!”
当不堪的人性被戳穿,直面的便是如此的不堪。
林清如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你就这样害死了她。”
她脸上突然露出须臾的怔然,随后像是逃避一般垂下眼眸,茫然地摇头,“我没有。”
她声音缥缈得如云中的烟雾,
“我只是不想她离开而已。”
第65章 画中黛色
二人相顾无言, 空气中的沉默不断蔓延。
青黛看着笔下那副被墨点损污的画作,将手中的笔蘸饱了浓黑的墨,以毫不犹豫的姿态, 将画中的自己涂成一个极大的污点。
她看着那个曾经明媚的自己消失在画中,漆黑的墨汁顺着宣纸的纹路,如注入毒液的蛛网, 一点点蜿蜒爬行, 洇开在雪白之上, 忽而痴痴地笑了。
而后, 林清如忽然听到她低哑滞涩的声音,“是我对不起她。”
又是啪嗒一声,透明的泪珠砸在纸上, 在柔软的纸上泛起一圈如波纹般的褶皱。
林清如想, 自己或许没有立场指责她。
但是,她也同样没有立场原谅她。
青黛究竟在哀伤些什么呢?也许她时常怨恨自己不像锦霜那样勇敢,也许她时常嫉妒锦霜明明早已身处绝地之中,却仍抱着那样美好的希冀。
她在阴暗之中, 将自己熬成一个怨怼而羡妒的怪物。
她留下的那滴泪,究竟是为了锦霜, 还是为了她自己?
只是锦霜呢?她这一生, 即使遭受磋磨, 即使身处绝境, 也未曾低软傲骨, 未曾放弃希望。可她却承受了太多的无妄。
林清如神色平淡地看着垂泪的青黛, 只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沉默不语。
这样静默的气氛持续良久, 林清如才缓缓问道:“对于锦霜, 也许你只是害死她的一环。可还有一人之死,应该是你所为吧。”
青黛闻言放下手中的笔,如葱指尖拂去眼角的泪,只朝她浅浅一笑,眼眸中露出懵懂的无辜,“大人说谁?”
林清如对视着她的双眸,“鸨母李云娘。”
青黛只是轻笑,“大人如何得知是我?”
“我只是猜测。”林清如冲她轻轻摇头。“若说你对锦霜是复杂的羡与妒,你对鸨母,应该是单纯的恨吧。”
“大人不是最讲证据了吗?”她看着林清如,语气中似乎满是嗔怪,
“锦霜之死时,明明妈妈就是凶手,大人却一意孤行,不信我的话。怎得到了我身上,就仅凭猜测了呢?”
“当日你多番暗示引导我,只是为了利用锦霜之死,栽赃鸨母吧。”林清如眼中毫无波澜,“其实你不想说也可以,因为证据也十分轻松。”
她语气有须臾的停顿,“下毒之人将砒霜混入水烟袋之中,虽然教坊司人人都接触过砒霜,查无可查。可是只有真正下毒之人,才接触过烟丝。”
林清如眼睛微眯,神色变得似要洞穿人心的锐利,“你敢不敢,让沈知乐闻一闻你的手?”
青黛脸上并未露出什么惊慌,反而突然扑哧一笑,“大人真是厉害。”
“你承认了?”
“我本来也没想否认。”青黛只是微笑,“她早该死了。”
说着,她歪头看向林清如,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天真与期待看着她,“大人不觉得吗?”
林清如的沉默代表了她的默认。在那一日的触目惊心之中,仿佛二十多个鲜活女子殒命的场景就闪现在林清如面前,她的确该死。
“大人,如果当日您认定了鸨母就是杀害锦霜的凶手,让她得到应有的惩罚,就不用我再对她动手了。”
青黛轻笑着说道:“大人不觉得鸨母也是凶手吗?如果不是她用水刑害得锦霜晕了过去,锦霜又怎么会错过她的私奔呢。”
林清如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如果照你这种说法,那么你的告发,算不算才是始作俑者?”
青黛只是报以沉默的微笑。
忽然,她像是想起一事,弯着盈盈眼眸,轻笑着对林清如说道:
“哦对了。忘了告诉大人,那日方朝从我房中出去之时,其实我醒着。”
林清如心下陡然一震,事情的背后,竟是这般残忍的真相。她忽然惊觉,青黛那单纯的笑容中,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残忍。
“所以,你一早便知道,方朝是凶手?你竟然从未透露?”
青黛似是默认,只是垂眸,像是在无声地叹气,“大人,我实在是害怕。”
林清如声音发冷,看着青黛的眼中不再有从前的怜悯。
“其实你与鸨母,并没有什么分别。难怪她如此信任你。”
她却对视上林清如的双眸,默默摇头,“大人,不要把我和她相提并论。我这辈子,对不起的唯有锦霜一人而已。
而妈妈,她本就是该死之人。大人您说,我这样,算不算也为锦霜报了仇呢?是否也能功过相抵了呢?”
“功过相抵?”林清如听了只觉得滑稽。
她不知青黛这样说,到底是为了偿还自己对锦霜之死的愧疚,还是为了抚慰自己对于杀人事实的慌乱。
她沉声说道:“你是为锦霜报仇?还是为自己报仇?”
“这很重要吗?”青黛轻轻摇头,嗤笑一声,“反正她现在已经死了。”
“你那夜说漏嘴,是故意的吧。”林清如凝眸看着她,“你费劲心思告诉我水刑之事,又怎会如此不小心说漏嘴?你只是为了用水刑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那夜,你其实并没有晕过去吧。”
青黛抚上嘴边殷红的伤口,“大人,你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气,连自己的嘴也咬破了,才有了这几分的清醒?”
她自嘲一笑,“拖着昏沉的脑袋,还要做那么多事情,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幸好,妈妈那时已经死于砒霜了,否则我大概也会像锦霜一样,毫无还手之力地被人掐死吧。”
林清如眼神一凛,终于问及关键之处,“你是从何处知道这样的手法?割舌,在喉中塞麦芽糖。”
“大人,这是个秘密。”青黛并未告诉她,“但我只知道,这样的手法不会让大人发现。可惜……”
她似是惋惜地叹气,“即使那样十分解气,可我实在无法做到。我下不去手,也没有那样利落的手法。实在是太难了。
我只能先让她悄无声息地死了,再用这样的办法混淆视听。”
她望着林清如,两人的透过窗桕,有一瞬间的视线碰撞,她的声音如云层中的烟雾一样飘渺虚无,
“大人知道么,妈妈的嘴真是难掰啊。割掉她舌头的时候,我真是害怕极了。
她的舌头又软又滑,僵在嘴里,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