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元昭要说的话有很多,可见她低着眉小羊羔似地缩在案上,脂粉毫无的脸颊白润细腻,在灯下柔如暖玉,他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沈羊羔听他训够了,抬起头,盈盈水眸无辜而清澈,“晏大人,我知道错了。可是,您堂堂御史,怎么也来金玉阁了,这好像有违律法吧?”
他口中的歹人,不就是他自己吗!
那两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还躺在地上,沈宜棠都不敢想晏元昭做了什么勾当。
小羊羔反咬一口,晏元昭眯眼,语气不善,“是否有违律法,不需沈娘子挂怀。”
“我不挂怀。”沈宜棠拄腰,“我就是腰背被摔得有点痛。”
在旁听得津津有味的秋明面上一讪,低头继续去拖那地上的人了。
“换作歹人,就不止这点痛了。”晏元昭道,“秋明,别拖了,去外头看看怎么了,一会儿吵一会儿静的。”
待秋明走了,晏元昭看着她放在腰上按揉的手,试图回忆自己刚才用了多少力道。这一想,刚刚盈满掌心的柳腰,拭脸时指尖触碰的肌肤,突然鲜活地涌到心头。
他一阵烦躁,雌雄颠倒就是会带来这种问题,失礼的人倒成他了。
晏元昭定了定神,“沈娘子,你要寻的证人李韬,片刻前已被晏某找到送往大理寺,往后此事以及令兄的其他公事,你都不要再插手。”
“当真?”沈宜棠睁大眼睛,“晏大人,您来赌坊,难道也是为帮家兄找证人?”
晏元昭来金玉阁,确是为李韬。
沈宣为官谨小慎微,他心中有数,稍一过问大理寺官吏,便知晓了他去赌坊的情由。晏元昭阅了案卷,发现李韬奸猾,善于藏匿,恐怕沈宣就是再去几回赌坊,也难降服他。左右最近闲来无事,晏元昭便不声不响地替他走了一趟,也免得沈宣本就不富裕的家底雪上加霜。
他在此间雅间寻到李韬,连舒打晕李韬的两个庇护者,把人捆了装麻袋扛肩上,跳窗直奔大理寺。
连舒刚走,秋明清理现场,沈家小娘子便闯来了。
晏元昭不置可否。
他伸手,“沈娘子,手帕还我。”
沈宜棠攥紧帕子。
帕子素白轻薄,没有花纹徽记,只在边缘以金线勾勒,质地柔滑似水,比她摸过的其他料子都好。此乃昂贵的软烟绫所制,她今晚赢的所有钱,大概刚够值这方帕子。
“不还。”
沈宜棠坐在案上,翘着脚道。
第5章 月下话“你拿晏某的帕子,意欲何为?……
晏元昭无语,“不还是什么道理?你拿晏某的帕子,意欲何为?”
沈宜棠笑了,“晏大人,您怎么那么像被人调戏的小娘子,还怕我拿帕子对您不利呀?放心,我不会当成定情信物,也不会用来败您名声。这帕子脏了,直接还给您不礼貌,我拿回去洗一洗再还。”
晏元昭皱眉,她说话,太不知羞。
“不需要。”他手又向前伸一截。
“晏大人,您是担心我昧下帕子不还您?虽然这帕子用料好,值我好几年月钱,但小女子也是见过世面的,绝不会贪图这种小利。”
说着,沈宜棠将手帕塞到当胸的斜襟口袋,一副你别来抢的表情。
晏元昭只得收回手。
帕子是他母亲的。公主骄奢,值千金的布帛,随意裁做各色帕子,裁了也想不起来用,几百条堆成山等发霉,全靠晏元昭蚂蚁搬家式地帮忙消耗。
沈府小娘子的月银,是不是太低了,他想。
“算了,不用洗,也别还了。”家里毕竟还有一山,晏元昭终是如此道。
沈宜棠欲以还帕为由头再与晏元昭往来,还要再辩,但想到帕子值钱,她不亏,便闭嘴了。
外头声音不断,秋明推门疾入。
“主子,楼下赌徒闹事,闹出人命了!金吾卫巡街的郎将还有京兆尹的人都来了,在清场,咱们最好赶快离开这个是非地。”
沈宜棠一声低呼。
“赌坊就是这么危险的地方,不是你该来的。”晏元昭不忘敲打她一句,“秋明,你带她下楼离开,在居胜坊和我汇合。”
沈宜棠问:“晏大人您不下楼?”
晏元昭指窗,“我走这儿。”
“噢,您是不想让官府的人认出您?可是晏大人,我现在这个样子,下去也会被人看出是女子,要是被卫士盘问就糟了。”
秋明也直摇头,“主子,我的职责是保护您,不能离开您半步。”
他刚刚犯了错,又是头几天上岗,正好逮着这个机会表明自己尽忠职守。
“……那一起走窗吧,秋明,你背着她跳下去。”
“不妥不妥。”沈宜棠急道,“先前我扮成男子便罢了,现在您明知我是沈侍郎的女儿,怎能让一个护卫来碰我呢?”
在肮脏的赌场待了半晚,她现在倒记起自己的身份了。
晏元昭睨她,“那你自己跳?”
沈宜棠看一眼窗外,“这么高,我光是看腿就软了,您别跟我开玩笑了。”
“是么?”晏元昭道,“你刚才可还试图跳窗逃跑。”
沈宜棠咬牙,“那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幸好被您拦住了!晏大人,您屈尊抱我跳下去,行不行?”
最心惊肉跳的时候过去了,沈宜棠开始觉得今晚撞见晏元昭并非坏事,她得好好利用一下。
她期待地看着晏元昭。
晏元昭没看她。
他手揉眉心,薄唇轻启,“不行。”
“晏大人,我真的很害怕……”
“于你名声有碍。”
两人僵持在这。
秋明忽然插话,“主子,沈娘子,小的有个办法。”
……
灯火通明的金玉阁背街那侧,黑影接连从二楼跃下。
晏元昭乌靴点地,稳稳着陆。秋明落地时则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掀起少许尘土,盖因他肩上扛了一个圆滚滚的麻袋。
他将麻袋放在地上,沈宜棠迫不及待地钻出来。
秋明不好意思,“沈娘子,多有得罪。”
“没事没事,谢谢你。”
沈宜棠拍拍衣裳上的灰,扶正头上微歪的发髻,小跑着去追走在前头的晏元昭。
秋明出门前,怕连舒准备的装李韬的麻袋不结实,多拿了一个,正好派上用场。
他边叠麻袋边纳罕,这沈娘子看着是极刁蛮的,怎么不仅没叱他,还好声道谢,不气不恼地就跑了。
沈宜棠追上晏元昭,几步路的功夫,她已重振旗鼓。两人隔着一臂之距并排走着,沈宜棠语声不停。
“晏大人,您轻功真好,从这么高的地方跃下,身轻如燕,毫不费力。”
“晏大人,您一出马,就把李韬逮着了,比家兄厉害多了。”
“把那两个赌坊的人丢在房里,真的不要紧吗?他们只是晕了,对吧?”
晏元昭不言不答,忽道:“你的声音变回去了。”
她的声线在与他讨论帕子时就已柔和许多,现在完全恢复本声,清圆如珠,脆亮如弦,在暖意溶溶的春夜里,像只流莺唱着欢快的曲儿。
因而他没叫她闭嘴。
“是易声茶的效力用尽了。”沈宜棠解释。
晏元昭道:“你也很厉害,又易容又易声,敢自己来赌坊,被我抓了还敢逃。”
沈宜棠谦虚,“不厉害不厉害,只是胆子大,以后
也不敢胆大了。”
她想起一事,“晏大人,您是怎么看出我易容破绽的?”
晏元昭目光倾移,今夜明月高悬,小姑娘的脖颈纤润如玉。她易容也没忘给脖子涂黄,现在都擦净了。她没仰头看他,所以他看不到那枚红痣。
“不能告诉你。”他淡淡道。
时值二更,清夜初阑,风过柳梢。
本朝不禁夜,街衢上偶有阵阵人语声并杂响。晏元昭目不斜视,背手而行,步伐始终沉稳。
沈宜棠沉默一会儿,“晏大人,您是在送我回府?”
“嗯。”
“您真好,我与您不过初识,您就愿护我周全。阿兄躲着您走,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您还愿意帮他。大周有您这样的官员,真乃大周之幸,百姓之幸……”
“晏某不喜欢听恭维。”
沈宜棠止了声,察觉晏元昭的声音不似刚才冷淡,增了几分温度。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晏大人,今夜的事,您可千万别和我阿兄说啊。我是翻墙出府的,也没给他抓到证人,关键今晚金玉阁还出了事,要是让他知道我在场,那就糟了。”
“沈娘子现在知道怕了?”
“怕死了!”沈宜棠点头如捣蒜,也不管晏元昭瞧不瞧得见,“阿兄严厉,肯定不会轻饶我,跪祠堂禁足还是轻的,他生起气来还会打我呢,藤条抽在身上可疼了。”
“没想到懦弱寡断的沈司直还会以棍棒管教姊妹,不过对沈娘子来说,也非坏事。”
沈宜棠脸蛋一垮,“您这是说我欠抽吗?”
晏元昭未答,沈宜棠觑他,发觉他嘴角微扬。
“我不管,晏大人,您笑了,我就当您允了。您监督朝臣,查核狱讼已经很辛苦了,小女子的这点儿事您别放心上,把我当个——”
当个屁放了吧,沈宜棠差点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