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黄昏,暮云翻卷似火,烧红了半个苍穹。晏元昭快马踏过嘈杂的街衢,赶着这片如血的红冲进长公主府。
马儿直直跑到长公主所居的那一进小院才停下,一声长嘶,晏元昭跃下马,推门径入主屋。
陆嬷嬷在外间迎上他,神色还算镇定。
晏元昭见状稍松口气,“嬷嬷,母亲出什么事了,要不要紧?”
“郎君放心,长公主无大碍。想是报信的小子没说清楚,白羽也是急性子,让郎君忧心了。长公主上午突然昏迷,请了大夫来看过,也开了药。一个时辰前人醒来一回,喝了药又睡下了。”
晏元昭点点头,走进里间轻轻掀开帐帘,长公主呼吸绵长,面色尚好。
他退出来,喝下半杯茶,问道:“母亲身体一向康健却突然昏倒,大夫怎么说?”
陆嬷嬷面有忧容,“回郎君,大夫说是丹药。”
晏元昭大诧。
陆嬷嬷重重叹了口气,“老奴惭愧,这两日竟未发现长公主在悄悄服食丹药。”
她从头讲起,“今日上午,长公主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让人进去伺候,前几日也是如此。我有点担心长公主,便隔门听着里头的动静,起初很安静,过了一会儿长公主突然自言自语,说的什么听不太清,但隐约能听到驸马的名讳。”
“我敲了敲门,想拿送茶的藉口进去,长公主没有应声,好似没有听到我讲话。可同时,她说话的声音又不断传出来。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里边彻底安静,我再次敲门,长公主还是没有应我。我实在害怕,就推门进去了。”
“没想到竟然看到长公主歪倒在地,她那时神智已不太清醒了,眼神涣散,嘴里还念念有词,我叫了她好一阵她才认出我,和我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彻底晕过去了。”
陆嬷嬷从长公主的妆奁里取出一只小瓷瓶和一张小笺,递给晏元昭。
“这是当时摆在案上的,是种能令人产生幻觉的丹药,长公主就是服用了此药,致使神思恍惚,身体虚弱,好在大夫说长公主服食时间不长,丹药所带毒性还未侵入五脏,喝几服药调理一下便能恢复如常。”
晏元昭接来,打开药瓶一摇,里头只有一丸赤色丹,他读完笺上文字,脸色愈发沉。
“这丹药是哪里来的?”
陆嬷嬷摇头,“长公主醒来后,我问过她,她不愿说。我从未见过此物,想必是长公主最近新得的。”
“魂牵梦绕……”晏元昭重读笺上文字,忽而觉得这些墨饱笔酣的文字有些眼熟。
脑中轰然一响,他攥紧小笺,霍然踏出门槛。
晏元昭飞似地回到自己房里,从案下抽匣里取出几张纸——
晏大人我错了......晏大人您饶了我!
晏大人潘安之貌,玉树之姿,是大周最璀璨的明珠……晏大人光风霁月,铁面无私,乃国家之栋梁,臣子之楷模。
他一张张地与小笺上的字迹比对,三张纸依次对完,持笺的手力道愈来愈重,在笺上留下一记深深指印。
薄薄的纸笺烫起来,魂牵梦绕四字入目如钉,刺心戳肺。
“嬷嬷,你回忆一下,母亲都是哪几日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叫人进去。”晏元昭重新回到母亲居处,仔细询问陆嬷嬷。
“我想想,第一次是生辰宴回来后的第二日,然后大前日有一回,昨日上午、下午各有一回,再有就是今日了。”
晏元昭冷静道:“也就是说,母亲第一次服食是沈娘子来府之前,剩下几次服食是在她来之后。”
“是。”陆嬷嬷不安,“和沈娘子有什么关系吗?”
晏元昭道:“母亲究竟是为何请沈娘子进府,又和她聊了什么,这些嬷嬷清楚吗?”
“长公主应当是以为郎君对沈娘子有意,所以对她好奇,想了解她相貌脾性,我当时觉得长公主心太急,还曾劝阻她,不过长公主坚持要请。人请了来,两人闭着门说话,没人在旁,因而聊了什么,我也不知……”陆嬷嬷察觉到不对劲儿,越说越惶然。
晏元昭抿紧唇,“仔细照顾母亲,也别再和她提丹药的事,今天已不早了,让她好好睡,明日我再来探望她。”
陆嬷嬷忙应下,看着他铁青的脸,“都怪我疏忽大意,郎君别生气,长公主也是太思念驸马,一时糊涂……”
“我明白。”
晏元昭双手握拳拢于袖中,转身大步离开。
沈府。
沈宣急匆匆地来到厅堂,在门外瞟见里头令人胆寒的熟悉身影,这才相信仆役没说假话,晏元昭,晏阎王不知何故来他沈府了。
晏元昭官服未换,笔直刚正地立在厅堂中央,如一把锲在地上的刀。深蓝袍色上一只雪色仙鹤仰颈长望,一副凶厉的神色,像要跳出来啄他似的。
沈宣深吸一口气走进去,“晏御史,这么晚光临寒舍,下官不慎惶恐,敢问是何故来——”
“沈司直,”晏元昭打断他,声音如一块寒冰,冷得沈宣心脏骤紧,
“叫令妹出来,我有话和她说!”
第22章 断情分“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更……
沈宣以为自己听错了,“您找下官妹妹?”
晏元昭不愿与他废话,妹妹不像话,做兄长的也有责任,鹰眸一瞥,“我不说第三遍,立刻让她过来。”
“是。”官威当头,沈宣下意识应道。
“等等,”晏元昭补充道,“叫她不用浪费时间梳洗打扮,直接来。”
沈宣没遣小厮去通知,而是亲自去找沈宜棠,既为表示诚意,又借机避免和晏阎王相处。
只是,他边走边想,这人贸然来他府上,什么缘由都不说就嚷着见小妹,简直无礼,晏元昭品阶比他大不满一级,更不和他在一个衙门里共事,公事上听他的也就罢了,这是自家地盘,他凭什么还对他这么俯首帖耳?
理儿可在自己手里!
沈宣腾地停住脚步,欲要回去与他理论。然而眼前又一晃晏元昭覆满冷霜的脸,踟蹰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去找小妹了。
也不知道晏元昭作何要见阿棠。
片刻后,沈宜棠懵头懵脑地来了正堂。人未进门,声先至,“晏大人,您找我?”
脆亮的“我”字在晏元昭转身的瞬间硬生生地拐了弯,平平地耷拉下来。
晏元昭俊面紧绷,凌厉眼锋直直剐在她身上。
他在生气。
沈宜棠吞了声,默默跨过门槛,阖紧门,小步朝他走过去。
晏元昭将小笺亮在她面前,“这可是你的字迹?”
沈宜棠心里一颤,“……是我。”
晏元昭手上使力,小笺顿时被揉作一团。他垂首定定看她,“你给我母亲送了丹药。”
平平一句陈述,附着万钧之力,压得人胸口发闷。
“是。”沈宜棠承认,“但魂牵梦绕和旁的丹药不同,它没有毒......”
大周虽尚道,但服丹仍是一件敏感的事,丹药助人、欺人还是害人说法纷纭,褒贬不一,是以她和长公主彼此心照不宣地瞒着晏元昭。
晏元昭的脸色沉得比夜色还深。
沈宜棠察言观色,乌眸一眨,立时软了声儿认错,“对不起,晏大人,是我错了,我不该送。”
晏元昭冷笑,“错了?我看你很得意,瞒着我走这种邪门歪道接近母亲,和向圣上献丹邀宠的投机小人有何区别!现在母亲因为服丹晕倒不起,你轻飘飘地说一句错了,沈娘子,你有没有心?”
“长公主晕倒了?”沈宜棠傻了眼,“不可能啊,你确定她是因为丹药晕的吗?”
晏元昭气道:“大夫就是这么说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推卸责任?”
“那长公主情况怎样,可有大碍?”沈宜棠慌张问道。
晏元昭冷冷看她,“托你的福,母亲身体没出大事,不然我就要以谋害长公主的罪名将你下狱了。”
“那就好。”沈宜棠吁出一口气,咬牙顶着他的怒气解释,“晏大人,这真是场意外,那丹药没那么大危害,是不是长公主一次性吃太多了……”
晏元昭看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她越解释越没音儿,怕就怕她此刻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
她止声后,晏元昭敛了目光,负手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堂上陷入一阵落针可闻的死寂。
沈宜棠看着他笔挺的背脊和微微起伏的肩膀,冷汗一点一点冒出来。直觉告诉她,要糟了。
“你告诉我,要怎样才算危害?”晏元昭忽然转身质问,沈宜棠打了个哆嗦。
“父亲去世后,母亲备受打击,心智错乱,一度以为父亲还在身边,时时叫着父亲的名字,我们花费了多少心血,找了多少大夫,才让母亲渐渐接受现实,清醒过来。你却给她这种迷人心志,摄人心魂的害人东西,万一母亲受到刺激,旧疾复发,那比肉|体上的伤害还要严重!”
沈宜棠脸色发灰。
晏元昭直视她的眼睛,“沈宜棠,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沈宜棠眼睫扑扇,忍着泪意。晏元昭深不见底的眼眸凝在她身上,她只觉一颗心直直坠入谷底。
“之前你种种越矩行为,我都当是你我之间的情趣,但你此次所作所为,实在过分。可笑我还曾真想过娶你为妻,是我看错你了。”晏元昭露出些许自嘲的笑意。
沈宜棠怔在原地。
晏元昭俯下身,一字一顿,“请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更不要靠近我母亲。”
他说完这句话,脸上再没什么表情,又恢复成威严如山的御史样子,皂靴一抬,就要离去。
沈宜棠下意识地伸手拉他袖子。
晏元昭漠然瞥过官服上的细白小手,“放开。”
“你别走!”沈宜棠又攥得紧了一些,可怜巴巴地看他。
晏元昭不再理她,用力一甩,挣开她的手。她被他的力道带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呼痛出声,“晏大人!”
眼前冷肃的背影没有丝毫犹豫,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夜色涌进洞开的门扇,沈宜棠坐在地上,脑中思绪纷乱如麻。长公主怎会突然晕倒?晏元昭又怎会说他想娶她?他那日明明说她离好结果还远!
若他所言不假,那她送丹药就是一记昏招,彻底毁了计划。
沈宜棠又悔又气,种种情绪里还夹着点儿委屈,眼睛一眨,泪竟涌了出来。
沈宣在外头远远地见着晏元昭大步走了,忙和宋蓁进来。
“宜棠,到底怎么一回事啊?”宋蓁惊讶地扶起坐在地上的沈宜棠。
前几日长公主刚来请,今日晏御史又上门见,沈宜棠和他们母子到底发生什么了?
沈宣看见沈宜棠眼角的湿润,“阿棠,你,你哭了?是晏元昭欺负你了?”
沈宜棠摇头,她此刻完全分不出心神扯谎,索性抽抽搭搭掉起泪来。
沈宣急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