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骞狭长双目扫了一眼瘫坐在地上的贵妃,提气稳住声音,“父皇不用叫了,不会有人来了。羽林卫正被儿臣的人缠着呢。”
隆庆帝手捂胸口,大喘着气,“你,你想做什么?”
“儿臣不想做什么,您禁足了儿臣,儿臣想见您,只能用这种方式了。”赵骞喃喃道。
“混账......混账!”隆庆帝双目鼓出,喉咙仿佛堵塞,难以吐声,半身战栗如一片风中枯叶,贵妃忙爬起来搀紧他。只听呕的一声,隆庆帝吐出一口血来。
“陛下......”贵妃哀哀叫道,举袖为他拭去嘴边鲜血。
赵骞似也被吓到,盯着皇帝寝衣上的殷红血渍,双眼发直。
隆庆帝推开贵妃的手,粗声道:“你......你要见朕,就要闹得满宫流血吗!”
赵骞痛苦摇头,“儿臣也不想,儿臣这就让他们都住手。”
他咬牙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
“你要弑君不成?”隆庆帝嘶声道。
“儿臣不敢。”赵骞低声说完,蹲下用刀割取皇帝一截明黄外袍,交予郎将,“去告诉外面那些人,我与父皇要安安静静地谈一谈,不要再闹出动静。”
此话无异于说他已挟持皇帝,叫羽林卫不敢再轻举妄动。
黄布递出后不久,声息果然小了一些,然而忽又自门后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旋即一道粗犷男声传来,“陛下,臣救驾来迟,您可安好?”
是羽林卫郎将的声音。
太子手里拿着刀,两位甲衣郎君举着剑,虎视眈眈。隆庆帝深吸一口气,“朕和太子谈话,卿等在外等候!”
羽林卫郎稍作犹豫,沉声应是。
“你要和朕谈什么?”隆庆帝枯然问道。
赵骞咣地扔掉刀,颤声道:“父皇,昇儿真的是我的亲生子,您冤枉儿臣了!”
隆庆帝咬牙道:“朕知道,朕没有不信你。朕只是要查清楚,堵住宫外悠悠之口。”
“不,不,您不信我。”赵骞大声道,“我怎样说,您都不信我。儿臣是不够出色,是做了几桩错事,可您也不能把儿臣没做过的事往儿臣身上扣。”
“朕说了......此事还没有下定论!”
“那您为什么如此严惩儿臣?”
隆庆帝望着他,眼里流露出酸楚,“因为朕一直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成为一个优秀的储君。朕严惩你,是想你好好反思己过。”
赵骞喃喃问道:“您不是想废了儿臣?”
隆庆帝重重地喘出口气,“朕从没有过这个意思,你是朕和皇后的儿子,是朕最疼爱的孩子,朕怎么会去想另立他人?”
“我不信......”赵骞颓然道,“在您心里,我做什么都是错的,我是一个差劲的太子,更是一个糟糕的儿子。您这么说,只是想安抚我罢了,可惜已经晚了......”
隆庆帝掀起眼皮看他,“你不是来和朕谈这件事的。”
赵骞盯着光洁的桐油地面,“父皇,请您下诏,传位给儿臣吧。您年事已高,不宜再操劳国政。儿臣会奉您做太上皇,尊您敬您,更甚以往。”
隆庆帝缓缓道:“朕若不答应,你会如何?”
赵骞脸色凄然,“您会答应的,儿臣既敢夜犯宫闱,就已没有第二种选择。”
“不,你有。”隆庆帝坐正身子,沉声道,“你带着你的人回去,朕可以既往不咎,当做没发生这件事。你继续稳稳做你的太子。”
赵骞摇摇头,“儿臣虽然愚钝,但也不会天真到这个地步。真退了兵,别说太子的位置,连儿臣的命都保不住。”
他忽地跪倒在地,求恳道:“父皇,你就答应儿臣吧。儿臣没有退路了,您既然属意儿臣继位,早一点和晚一点没有分别的,而且儿臣要是哪里不会做皇帝,您也可以指导儿臣!”
隆庆帝苍老的目光深深地看他。
赵骞不敢与之对视,里头冲涌的情绪太多,有失望,有愤怒,还有悲伤。
“以你的性子,不敢做出逼宫的事。是谁怂恿的你?”隆庆帝哑声道。
“无人怂恿。”
“和朕说实话!”
赵骞脸发白,“没有别人,就是儿臣自己想这么做的。您快下诏吧,今夜短得很,儿臣没有多少时间。”
父子对峙之时,殿外太子卫率与羽林卫也剑拔弩张地僵持着。喧嚷甚久的火渐渐被扑灭,天幕之上,月辉愈来愈淡,天快亮了。
宫里夜半喧嚣,虽已归于平静,但仍惊动了宫外。然而宫门紧闭,众人只知宫内生变,却不知详情。
越王带着府兵过来,亦不得进。早来候着上朝的臣子聚在一起谈论宫中变故,无
不面露担忧。
宫中太监出来传话,道是皇帝旨意,今日身子不适,辍朝一日,请各位大臣回去。
传旨的太监分明不是皇帝身边的人,众臣议论纷纷,更加狐疑。
栖凤殿里,太子与皇帝僵峙半夜未眠,眼里都爬满了血丝,裴贵妃的眼泪沉默地陪坐一旁,她的眼泪已流尽了。
“父皇,您坚持不允退位,儿臣别无他法,请您别怪罪儿臣。”赵骞道。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
“这里头有一颗丸药,是儿臣搜罗到的最好的药,精心为您准备的,干脆利落,不会太痛。”
隆庆帝已是个衰朽的老人,此时更似苍老十岁,张着嘴,喉头格格作响,“你,你敢弑父?”
赵骞痛苦万分,“父皇,我也不想这样,是您逼我的,您活得太久了……”
隆庆帝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因老迈而显得格外诡异,“好啊,我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赵骞闷声不语,哆哆嗦嗦地将药倒在手掌心,送到隆庆帝面前。
隆庆帝怒瞪着他,没有任何要接的意思。
赵骞咬牙,正欲再逼,手心忽地一空——安静了大半夜的裴贵妃劈手夺过药丸,毫不犹豫地塞入自己嘴里。
父子俩两人都愣住了。
“贵妃!”隆庆帝惊道。
裴贵妃面色凄楚,“陛下,臣妾不要您死,臣妾愿意以身代之……”
“你何苦啊!”隆庆帝眼里涌出泪花,将贵妃拥在怀里。
药效发作得很快,鲜血汩汩地从裴贵妃嘴里流出来,她挣扎着说道:“陛下……能替陛下服毒……是臣妾之幸,臣妾希望陛下能永远记得臣妾……永远记得裴家……若是裴家犯了错,不要怪裴家……”
隆庆帝哀声道:“婉儿,婉儿啊……”
一条芳魂,须臾殒命。
隆庆帝眼睁睁着看裴婉在怀里断了气,他抬头怒视在一旁吓呆了的太子,“你个孽障!”
拾起地上瓷瓶朝他脸上砸了去。
太子浑浑噩噩,竟忘了躲。瓷瓶实打实地砸到眉间,流出一道鲜血。
宫门外,越王焦灼地来回踱步,犹豫是否要硬闯进宫。
正在此时,一布衣男人骑马赶来,粗野地挣开越王家仆的拦阻,在他面前下马。越王惊了惊,眯眼觑着他面庞,“你是……陆子尧?”
第109章 兵临城愁云惨雾,天地肃杀,数百人缟……
卯时已过,钟京的天空由深蓝渐渐变成朦胧的雾蓝。
似是对应宫城内天家父子之间的焦灼,天公也不肯作美,厚厚的云雾凝在钟京城上方,始终不能拨云见日。
而运送定远侯灵柩的队伍就在此时抵达了钟京宣平门。
愁云惨雾,天地肃杀。
数百人缟素拥棺,长长的队伍列在城门外,惨白之色遍野,一眼望不到尽头。
白色之外,另有众多穿红色戎衣披甲胄的士卒,他们隶属于驻扎京师附近的关中卫,在灵柩进入关中后,一路护卫队伍至钟京城下。
宣平门外,裴简一身素服,头上白布裹额,眼眶通红,“越王爷,还请您明示,为何我父灵柩不得入城!”
越王目光复杂,“世子,本王并非不许侯爷灵柩入城,而是不许整支队伍入城。棺椁由裴家几位子弟抬进,其他人若也要进城,需要搜身检查并核实身份。”
“您这是什么意思。”裴简冷冷道,“从何时起,扶灵回乡要被当成奸细一样拦于城外?此前几位钟京籍的大臣死在任上,哪个不是上百人扶灵随棺椁入城?为何王爷偏要拦我父!”
越王道:“钟京乃天子脚下,不可不谨慎。何况侯爷戎马一生,卓有声望,如此多人的扶灵队伍,贸然进城,恐会引起百姓骚动。”
“如此说来,您是在怪家父太有声望?王爷这样做,对得起家父英灵吗!”裴简沉声逼问,脸上丝毫不见往日玩世不恭之态。
越王沉吟未言,一道声音从他背后的府兵队伍里传来。
“裴家小子,王爷这么做,恰恰是尊重令尊。”
裴简循声看去,脸色立时煞白。
是陆子尧。
他在河东的眼线早与他说过,陆子尧也随晏元昭待在庆州。既然陆子尧此时出现在这里,那晏元昭......
陆子尧道:“世子,你做了什么老夫清楚,你心里也清楚。王爷不在此时对你发难,就是看在将军英灵的份上,想等灵柩平安归京再说。”
裴简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意,晏元昭果然知道了。
他不仅知道,还如此及时地送回消息,阻拦他的人马进城。可恨父亲以生命为他铺路,欲将士卒和兵戈藏在扶灵队伍里送进钟京以作先锋,就这样被晏元昭拦路截断。
事已至此,他只能破釜沉舟。
陆子尧眼看着裴简脸色变得青白相间,难看至极,利目又扫一眼城外密匝匝的肃穆队伍,心下判断又做实几分。
定远侯的突然死亡并非偶然,裴简欲借此以掀风浪,恐怕这支浩荡的扶灵队伍,就是其中的一环。只是不知定远侯是以命为裴简谋局,还是病故后一直秘不发丧,等待合适时机的到来。
陆子尧心中如坠大石,悲声喝道:“我还要问问你,你带了如此多人护送灵柩,是不是另有目的?”
裴简沉默良久,忽地扬手一召,身后扶灵队伍打头的几人动作整齐划一地扯下身上白布,露出里头的甲胄和佩刀,几步向前,将裴简掩在身后。
越王大骇,“裴世子,你要做什么!”
裴简嘴角冷冷上弯,“陆先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没必要再藏了。越王爷,今日护送家父灵柩的队伍,一定要进城不可。你尽可拦,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越王急急命令城门守将关上城门,裴简沉铁一般的最后半句话从门缝里送来。
“——遇城攻城!”
浓雾之下,将军的棺椁端正置于城门前,数百戴孝人褪去白衣,肃容冷面,手中执戈,裹额的布条被秋风吹得翻飞,身上铁甲在淡薄的晨光里闪着沉冷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