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啊?”那少年倒也配合,“那等你大富大贵,你祖母说不定回心转意了。”
狸奴重重地点点头,若有所思。
“其实做儿郎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少年又道,“就拿我来说罢,我是家里的长子,阿父对我可比对阿弟阿妹严厉得多。平日里不但不准我随便出门玩,而且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挑毛病,还常拿我跟一个特别出挑的表兄比来比去。我也好生气的。”
狸奴向来是野惯了的性子,闻言不由得有些同情,庆幸地笑笑。
谈笑间,有人骑马来到近前:“阿蛮,我以为你回去了,怎么还在这里?”
“这就走,”那少年应了一声,又对狸奴道,“天色不早了,快回家去罢。你家里人一定在等着你呢!”
狸奴聊了大半天,心中不愉快也散去大半,于是起身向他道别,牵着枣红马哒哒而去。
眼看着离家越来越近,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终于转过街角,沉沉的暮色中,柳氏正在门口张望。
“阿母,我回来啦!”
柳氏明显松了一口气:“饿了罢,给你留着饭呢。”
“祖母呢?”狸奴小声问。
“早就回屋了,”柳氏叹气道,“以后你想吃什么就告诉阿母,你祖母年纪大了,少惹她生气。”
狸奴“嗯”了一声,摸了摸怀里的半块胡麻饼,想起了那少年的话。
大富大贵了,祖母会回心转意罢?
她望了望漆黑的天色,刚刚怎么就忘记问他姓甚名谁呢?京门这么大,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啊。
第4章 变故
京门地处东土水陆要冲,河湖纵横,街巷毗连,三十六坊星罗棋布,宽街大道四通八达。狸奴虽常与柳元宝上蹿下跳,常待的不过城北一隅而已。
年初得罪了西河宋氏,狸奴便很少再往东边跑。朱杳娘的小腹不负众望地隆起,温氏日复一日地念叨着一胎得子,让狸奴只觉得碍眼,片刻也不愿意在家里待。
没过多久她便拉着柳元宝打入了西街的小团伙。那群小孩子起初瞧不上狸奴是女郎,自从领头的被她暴打一顿,这才心服口服地握手言和。他们大都是宣武军家人,一起玩些军中流行的游戏,日子倒也过得悠闲。
夏日的京门被燥热的气息笼罩。这日狸奴汗流浃背地回到家,却见门口倒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裳褴褛的男子。走近了细看,竟是年节时也没在家待几天的二叔成雍。
成雍一天一夜才悠悠转醒,只见一大家人都围在榻前,唯独长兄成肃还未回家。
温氏喜忧参半:“我儿!你……你不是随谢将军做官去了吗?怎么在这里?”
年初经过徐宝应的举荐,成雍顺利投到了卫将军陈郡谢岐的门下,随他到会稽郡赴任。如今他如此落魄地私自返回京门,难道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果然,成雍闻言顿时红了眼,一时间涕泗横流:“阿母有所不知!谢公他……已经遇害了!”
这下连狸奴都大吃一惊。在大魏,黄口小儿都知道“王谢袁萧”乃是士族冠冕,而大名鼎鼎的豫宁县公谢岐,可是已故太傅谢琮之子、车骑将军谢峤之弟、七星山之战的功臣、陈郡谢氏这一代中流砥柱的名士!
成雍抽抽嗒嗒地说道:“前不久海寇张灵佑卷土重来,谢公在会稽措手不及,一时大意吃了败仗。他手下人谋反,杀了谢公向张灵佑递投名状。现下会稽已被贼人占领,我便趁乱赶回来了。”
温氏怔愣半晌,似乎松了一口气:“会稽已经没了……这样朝廷不会怪你罢?”
成雍摇摇头:“我算什么?卫军府的人都跑光了,留下来岂不是跟反贼同谋?”
狸奴听他们议论三吴形势,不由得紧张道:“又打起来了,阿父会不会又被派走?”
一家人陷入了沉默。
朝廷这次的反应有些迟钝。迟钝到这年深秋霜降之时,朱杳娘的小郎君顺利降生,宣武军还待在京门。
家中最高兴的还要数温氏,她心心念念许多年终于得偿所愿,乐得合不拢嘴,盘算着该找哪个有学问的教书先生给孩子起名。
成肃已近不惑之年,中年得子甚是欣慰,但顾忌着柳氏母女的感受,并没有过多地将喜悦溢于言表,只笑道:“有学问的人,不就在眼前?二郎也在国子学读过书,街上的先生哪有他想得妥帖?”
于是成雍欣然应允,翻箱倒柜引经据典,列了一页名单给成肃看。
成肃不识字,扫了一眼道:“宣武军中正忙着操练备战,想来没多久又要出征。二郎选个好彩头罢。”
成雍捻须,略一思索道:“此次出征平乱,不仅为天子圣德昭彰,也是为阿兄前途昭焕,这一个‘昭远’甚是切当。”
成肃将这两个念了几遍,点了点头。温氏很满意,道:“那小字,便唤作‘桃符’罢。”
狸奴喜欢“昭远”这名字,望着懵懂无知的幼儿,想到自己当初毫不讲究的“织花染色”,不禁一阵惘然。
成肃似是看出她的失落,改日便出钱让城北的兵器铺子打造一副趁手的弓箭。这年初雪时,三吴全线战败的消息传到金陵。朝廷随即令大将徐宝应南下迎敌,而他这一去,毫无疑问地带走了成肃。
临行前,成肃出其不意地将弓箭送给了狸奴。
“去岁也是这时节,江郎君到家里来,可是很看好狸奴的箭术呢!”他拍拍狸奴的肩膀,道,“好好练,等打仗回来,给阿父一个惊喜好不好?”
狸奴点点头,抱着心心念念的弓箭,取名的小别扭一扫而光,满脑子都想着怎么一鸣惊人。小院里施展不开,她便央求着成誉带她出城练习箭术。
成誉没有拒绝,只是道:“射箭可以,但不能做只会武艺的莽夫。如今你二叔在家,在家时且随他学一学读书识字。”
狸奴无奈应下了。
转年春天,桓氏也诞下一子,取名“修远”,小字铜铃。家中开支日增,桓氏出了月子就忙着缫丝织布补贴家用。温氏被两个孩子搞得焦头烂额,索性也让狸奴帮忙照看。
眨眼间,窗外淅淅沥沥的黄梅雨告一段落,天地间还弥漫着江南特有的腐木气息。好不容易盼到日头驱散了粘滞不清的潮气,狸奴便迫不及待地蹿出门,去找柳元宝和西街的小伙伴们。
梧桐树叶在黄梅雨里养肥,抖落着明灿日光,洒在一群少年风风火火的身影上。
狸奴爬上江岸的陡坡。北面大江波光粼粼,南面城池巍峨伫立。暖风过处,仿佛被包裹在柔软的云团中。
耳边小伙伴还在抱怨着今年的梅雨格外绵长,狸奴却蓦地想起征战他方迟迟不归的阿父,不知道为何一去许久还杳无音信,实在是让人心烦意乱。
“这场战打得激烈!”柳元宝胖墩墩的小脸故作严肃,指了指苍茫大江道,“毕竟是海寇,到处流窜,行踪不定。打得过就驻扎当地,打不过就乘船逃跑,难缠得很呐。”
狸奴瞥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我阿父说的!”柳元宝一脸自豪,“他跟邻县县令去打猎,听到了不少消息。”
他故作神秘地顿了顿,道:“上个月吴郡太守被杀了,他可是汝南袁氏的人!”
这消息让众人一愣,有人抢白道:“汝南袁氏又如何?去年谢将军不也丢了命?”
“一个个的……啊,所以说打仗靠不住这些贵人嘛,只会吹牛皮,都没什么本事!”
“话也不能这么说,若没有谢峤将军七星山一战,胡人早就杀到江南了!”
“哎我不是说他不好的意思,可朝廷派到南边的大官,一个个也太不能打了罢!”
“还是咱们徐大将军厉害,朝廷有什么事情还是得靠他!”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狸奴听得更担心了,只望着开阔的江面发愁。
“等一下——”她突然站起身来,“你们看,那边是什么?”
第5章 海寇
众人顺着所指的方向望去,平静的江面上一丝云翳,目光尽头似有影影绰绰的黑点朝这边浮动。
柳元宝一下子兴奋起来:“好远啊看不清,大概是船只罢?”
有人问:“是海上的渔船吗?怎么这么多,密密麻麻的?”
狸奴个头虽小,目力却因射箭练得极精细。她认真眺望了一会儿,疑惑道:“这么高大的渔船吗?”
话音刚落,江上山头传来一阵阵沉重的号角声。狸奴从前在岸边拔草,成誉曾指给她看,那就是北顾山的堡垒,一旦吹响了号角,便是有敌人来了。
“不好,快回城!”
江面上的黑点越来越清晰。众人不敢久留,一股脑狂奔回城。城中也响起了凄厉角声,回荡在大街小巷之间。
“这孩子总算回来了,你阿叔正准备去找你呢!”
狸奴刚进门便看到母亲焦急地在院中踱步,两位叔父也是满脸严肃。
“我在江边玩,听到城里的动静立马回来了。”狸奴心虚地瞟着阿母,生怕对方责备她半晌不回家。
“全城戒严了!”成雍颇有些激动,“刚才街上有调兵,听说是贼人接近。”他似乎又想到被海寇围困在会稽的险情,紧张地攥起了拳头。
贼人?
这年头除了张灵佑那帮人,还能有谁?
狸奴讶然道:“我刚刚看到江上有一片黑影往这边来,难不成是海寇?”
这么一说,成雍更紧张了:“快收拾东西,万一守不住赶紧跑路罢!”
“阿兄——”成誉一把拦住他,“京门毕竟有宣武军驻守,一时半会儿不会出什么岔子。”
“你懂什么?大军都跟着徐大将军南下了,留守的大都是老幼伤残,哪里是海寇的对手?”
“可逃跑又能去哪里?金陵吗?”成誉耐心道,“若真是海寇打到京门,恐怕下一步就是往金陵去了罢!”
两兄弟争执不下,最终还是成雍占了上风,一家人开始匆匆忙忙地收拾行李,苦等着外面的消息。
当夜城中一片死寂。家家户户支楞着耳朵,不肯漏掉外间一丝半点动静。
守城的兵士也始终提心吊胆,生怕敌人夜袭,如此心急火燎地熬过了一夜,拂晓时分便见江面已被密密麻麻的高大楼船遮蔽,军容整肃,鸦雀无声,望之令人胆寒。
小兵王阿毛刚满十五岁,还是一脸孩子气,双腿打着颤扶着城墙,被匆匆赶来的队主狠狠一敲脑袋:“站直了!像什么样子!”
王阿毛哭丧着脸道:“队主,我前些天刚入伍,没什么本事,我怕敌人上来拦不住……我……”
那队主瞪他一眼:“说什么丧气话!隔着那么远,连个人影都没见着,你怕什么怕?”
话虽这么说,他自己也心里打鼓,面上还要强装镇定。
守军昨日就给周围郡县传了消息,还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往金陵求援,满打满算这时节也该有个回信了,可怎么……
他沿着城墙绕到西门,宽敞平直的官道上哪有个人影?不知道这金陵的援军还能不能指望上……
他正思索着,旁边有几个兵士在交头接耳。
“确定吗?”
“应该是,是咱们的衣服。”
“这么快就来了?也太及时了!”
“怎么了怎么了?”他快步上前,问道,“嘀咕什么呢?”
那交谈的军士一见是他,连忙道:“南边有一支队伍过来了,看上去像是咱们的人。”
南方有援军的消息仿佛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那援军不入城,直接驻扎在城南的宣武军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