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大河横断。数万晋军如黑蚁过境,战靴铁蹄踏得浮桥木板吱呀作响。
慕容颂纵马跃上南岸,登邙山远眺,俯瞰洛阳城。
脚下的城池灰蒙蒙一片,城墙上迤逦斑驳都仿佛清晰可见,城头残破的梁军大旗仍旧倔强地飘着,格外刺眼。
两三个月了,他上万大军竟奈何不得这弹丸之地。如今天时苦热,疫病已夺去许多军士的性命。再这样拖下去,他也无法安心南下。
“拿朕的弓来!”慕容颂大喝。他张弓搭箭,瞄准远处的洛阳城。
箭矢铮然离弦,飞至半途便力竭坠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噤声不敢言,却见皇帝狠狠将长弓摔到地上,道:“再给他们三日。朕亲自督战。”
骄阳炙烤着洛阳城外的郊野,热浪蒸腾,眼前景物都模糊了边界。
高牙大纛低垂着纹丝不动,慕容颂立在临时搭建的土台上,金甲被晒得滚烫,汗滴自额角滚落,旋即消弭于无形。
诸军将士如恶狼般盯着巍峨城池,城头的梁军正严阵以待。
“传令,攻城!”慕容颂发令。
呜咽号角声撕裂了闷热的空气。数十架抛车齐齐挥臂,磨盘大的石块呼啸着砸向城墙,霎时间溅起漫天烟尘。晋军阵中爆发出震天呐喊,乌压压铁甲如潮水般涌向城下。
城头上,司州刺史宗棠齐扶着一处被砸塌的垛口,抬眼望向绵延的晋军大阵。他的明光甲早已斑驳不堪,左臂数日前被流矢所伤,如今还用布带吊在胸前。
“都准备好了?”他低声问道。
身后的督护鲁康点了点头:“六条地道都已挖通,四百敢死之士集结完毕。”
这位故将比往日瘦了一圈,此刻身上沾满了泥灰,衰败的面容也越发萧条。
宗棠齐再次望向城外。晋军云梯已架上城墙,他甚至能看清最前头那胡人狰狞的面容。
他深吸一口气,下令道:“去罢。”
上有烈日,下有焦土。慕容颂在土台上焦躁地踱步。
第一批攻城的兵士已经接近城头,却又被守军拼死击退,从数丈高的城墙砸到土坑里。隔了那么远,他似乎听到骨肉崩裂的惨痛之声。
“报!陛下,后军遇袭,粮草被烧!”传令兵急匆匆来报。
慕容颂猛地转身,赫然见北面营垒方向腾起滚滚黑烟。还不等他反应,身后又传来惊呼,高大的抛车突然起了火,晋兵措手不及,火势正迅速蔓延。
“怎么回事!”
“地……地道!”亲卫惊恐地指向后方。只见数百名黑衣梁兵如鬼影一般从地底钻出,一手拿火把,一手持长刀,叫杀着在晋军阵中左冲右突。
为首的将领尤为悍勇,长刀翻飞间,接连砍倒了一片。
大将匹娄眷瞳孔骤然张大,他认出那人正是宗棠齐的左膀右臂。
“杀!杀光他们!”匹娄眷大呼。
然而晋军的阵型开始混乱。前军想继续攻城,后军却不得不转身迎战这些从地底钻出的奇兵。匹娄眷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打造的攻具被引燃,战马在火焰中惊嘶乱窜,将整齐的军阵冲得七零八落。
手下军士如潮水退散,匹娄眷奔出数里,才堪堪将人马止住。
城外战场上一片狼藉,烧焦的攻城器械冒着青烟,溃败的士卒也哀声不断。营垒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慕容颂沉着脸巡视诸军,每一步都混着血水和尘泥。
“伤亡多少?”他声音嘶哑。
匹娄眷的胡子抖了抖:“死了数百人,但攻具都已被焚毁……”
“砰”地一声,慕容颂一拳砸在木柱上,指间登时见了血。
崔湛连忙唤金创医前来包扎,慕容颂只是一声不吭,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洛阳城。
梁军正在修补破损的墙垛,隐约还能听到他们胜利的欢呼。
最让他愤怒的是,司州刺史的宗字大旗依然高高飘扬在城头,落日余晖里泛着刺目的金光。
“明日,继续攻城!”慕容颂咬牙切齿,“我要宗棠齐人头挂在城楼上!”
崔湛不语。洛阳守军婴城固守,誓与城池共存亡,除非杀尽最后一人,否则晋军难以夺城。
杀尽最后一人,又谈何容易。
夜幕降临,晋军大营仍不得安宁。
巡逻的士兵不断发现地道的痕迹,每一处阴影都仿佛藏着梁军的伏兵。伤兵的哀嚎此起彼伏,混杂着诸将争吵的声音。
慕容颂独坐大帐,环首刀横在膝上。帐外传来达奚翰和匹娄眷的争执。
“必须撤军!士卒疫病已近三成,再这样下去都要死在这里!”
“你就会说丧气话!城里没几个活人了,明日我亲自带人登城!”
慕容颂充耳不闻,只是盯着刀身上映出的自己。那影子模模糊糊,他的眼眸也有些干涩。
不知是因为白天烈日烘烤,还是因为心内怒火焚灼。
“传令,”他突然开口,声如寒冰,“继续攻城,不死不休。”
帐外顿时鸦雀无声。
第430章 重围
离开蒲坂城已有五六日,大河行舟,风平浪静。
下半夜黑沉沉的,成之染站在斗舰甲板上,残月余晖微微照亮了她的脸颊。脚下的河水柔顺得如同绸缎,水面泛着细密的波纹,将数百艘战船的倒影揉碎又拼起。
长安出兵前风雨大作,起初她甚是担心波涛颠簸,贻误了行军,幸而一路而来天时甚好,一切在掌控之中。
此番东下,她留军师祭酒桓不为率数千人马驻守蒲坂城,临行前嘱托他一个月之内收复河曲。
桓不为郑重领命,深知肩头大任有如千钧之重。河曲要地,数年来在诸国之间几易其手,倘若能乘势夺回,无疑是大功一件。
可收复河曲又谈何容易。
裴子初有些担心,晋军才刚刚撤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卷土重来。桓不为手中兵力,显然难以与之匹敌。
“桓郎岂是一人收复河曲?”成之染只是笑笑,道,“待我军抵达洛阳,断了慕容氏归路,河曲诸镇军心动摇,哪里守得住?”
话虽如此,众人仍捏了一把汗。不过他们并没有太多心思为桓不为担忧,前方的洛阳城,才是此行的鹄的所在。
攻克蒲坂城之时,徐崇朝已率甲骑抵达潼关。两路人马水陆并进,今日便能如期在洛阳会师。
随行而来的元行落举目四望,整支船队浩浩荡荡顺流而下,桨手甚至无需费力,只要稳舵定向,波涛便推着船身疾驰,两岸山峦化作迤逦不尽的暗影,如走马灯般掠过。
“当真是天公作美。”他忍不住叹道。
成之染唇角微扬,指尖轻叩刀柄,粼粼波光落入眼眸。
顺风顺水,破晓时分即可到洛阳。
不远处闪过一道黑影。派出的斥候走舸如飞鸥掠水,回来传报道:“距盟津还有十里,下游河道被敌军浮桥拦断!”
成之染握紧了刀柄,号令道:“前锋先行。”
数十艘蒙冲小舰从船队两侧鱼贯而出,船舱里装满了晒干的芦苇和枯柴,尽数用膏油浇透,在船后系上走舸。每艘船只载了两名熟悉水性的敢死之士,驾着小船蜉蝣般奔向下游。
船头破开的水浪无声翻涌,偶尔泛起一线微光,转瞬即逝,如同刻意压低的声息。极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鸟兽啼鸣,凄清而短促,旋即被朦朦胧胧的黑暗吞噬。
东方隐隐透出鱼肚白,盟津外由数百艘战船串联而成的浮桥,好似一条黑鳞巨蟒横卧河面。
把守浮桥晋军发觉异样时,猛地从桥头跳起,可已经迟了。
蒙冲小舰上薪柴膏油遇火即燃,拖着浓烟撞向浮桥,烈焰轰然炸开,如巨兽张开血盆大口,霎时间吞没了桥身。浮桥在火中扭曲断裂,燃烧的碎片四散飞溅,两岸惊叫声此起彼伏。
整条河面成了一片火海,浓烟滚滚,遮天蔽日,连初升的朝阳都黯然失色。
船上的死士早已跳上走舸朝上游划去,身后的热浪席卷而来,众人不得不以袖遮面。有人透过指缝回望时,只看到一条火龙横卧大河。
黎明的邙山犹如云屏横亘,大河上冲天火柱照亮了北麓松林,黑烟试图攀越山岭,可山高林密,半途便被风吹散。
另一侧的洛阳城,依旧矗立在死寂的杀气中。数日鏖战,城墙下的尸首已堆积如山。
慕容颂身披重甲,勒马阵前,盔顶红缨低垂,在风中纹丝不动。
他身后数万大军缄默无声,长矛林立,铁甲如鳞,熹微晨光中连绵不尽。
河内镇将匹娄眷单膝跪地,双手呈上鎏金号角。
慕容颂接过,摩挲片刻,抬眸望向洛阳城墙,城头守军正严阵以待。
今日已经是他亲自督战攻城的第三日。
马蹄声由远而近,踏破天地间骇人的沉寂。斥候滚鞍落马,声音颤抖不止:“陛下!梁军突袭盟津,浮桥已被烧毁!”
慕容颂眸光一凛,握着号角的手背青筋暴起。
梁军……梁军……除了关中,哪来的梁军!
“成之染……”他似是咬牙切齿。
身旁的崔湛神色微变,成之染兵临洛阳,意味着蒲坂城十有八#九已经失守了。
慕容颂与他对视一眼,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登时心口一窒。
他的太子……
“好手段……好一份厚礼!”慕容颂回望北邙,额角禁不住突突跳动,眸中已杀意沸腾,“烧桥困我?不自量力!”
“陛下……”崔湛正要劝,却见慕容颂猛然拔刀,刀锋直指洛阳城。
“今日必破此城!”
苍凉号角声划破天际,数万把长矛同时抬起,铁甲铮然如雷霆大作。晋军嘶吼着冲向洛阳城。
数月围攻下城墙残破不堪,守军也面黄肌瘦,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但每当晋军爬上城头,总会有矢石如雨倾泻而下。
轮番攻势尽数被守军击退,慕容颂仰头望去,骄阳刺得他眼眸发胀。
城头的将领死死盯着他,烟尘中吼声嘶哑:“胡狗!今日让你命丧于此!”
羽箭铮铮然破空而来,钉在慕容颂马前三尺。他眸光猛地狠厉起来,正要反击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斥候几乎从马上滚下:“陛下!城西二十里有敌骑逼近,约莫上万人!”
慕容颂瞳孔骤然收缩,尚未来得及开口,又一匹快马飞驰而来:“报!敌军越过伊阙关,正在向洛阳杀来!”
“陛下!”达奚翰跪在马前,恳切道,“攻城难下,敌军合围,形势殊为不利!为陛下安危,此地不可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