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随梓宫远去,她仿佛看到墓室壁画上的持戟将军抬眸望来,熟悉的年轻眉眼,正是当年宣武军营中教她习武的沈星桥。
斯人已逝,往事如烟,不曾开口的询问,或许再也得不到回答。
纸扎的千军万马熊熊燃烧,暮色中火舌缭绕,混着柏香的烟霭飘入玄宫。那里陪葬着彭城忠武王的衣甲,甲片缝隙还残留着枯涸的血痕。梓宫深处的金丝被下,高祖武皇帝僵硬的指间,仍攥着一枝枯萎的玉兰花。
凄厉的清角之声刺破天际,山陵外响起雄迈而呜咽的战歌,是大江南北传唱已久的《犀甲》。
泪水夺眶而出,成之染倏忽想起十年前的楼船上,她随成肃并肩在船头眺望京门,那时节风光满目,乾坤浩荡,心中亦豪情无限。
只是这一生青云之路,再也回不到最初那一天。
第390章 端倪
送葬的人群回到台城时,成追远额角已磕出血痕,红肿的眼睛抬起,斑驳目光掠过满城缟素,恍若记忆中的彭城飞雪。
延昌殿依旧飘着灵幡,尚未撤下的花梨木供案,静静摆放着成誉的断剑。它锈迹斑斑,在案上显得有些突兀。
成追远一把将断剑抓起,扑跪在成追远面前,嗓音沙哑得令人酸涩:“臣请携此剑镇守荆州,以告慰高祖在天之灵!”
“阿弟糊涂了,”成昭远拭去他脸上泪痕,眸中晦暗不明,“这把剑,要留给二叔。”
话音未落,绮窗外炸响一声惊雷,倾盆大雨顷刻间呼啸而至,淹没了世间一切人语和悲声。
成追远出宫时一步三回头,在雨帘中回望这巍峨宫城,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第二日雨霁天晴,正福殿檐角鸟雀翻飞,啁啾啼鸣随溽风拂过素幡,新帝的寝殿仍满目肃然。
成之染素服在身,广袖从案头博山香炉旁扫过,烟丝扑在京门送来的急报上。
“前几日,西河宋氏的亡命之徒,趁国丧之机,率数十人在城中作乱,已被东郡王府中张司马击斩。”她将奏表按在御案上,指尖处“京门”二字格外刺眼。
成昭远神情有几分倦怠,道:“此事既已平定,高祖刚刚落葬,再过几日……”
“正因为高祖刚刚落葬,如今才等不得,”成之染盯着他微微歪斜的玉冠,道,“西河宋氏自乾宁初年族诛,漏网之鱼散布在江淮之间。如今亡命作乱虽是在京门,究其根源,却在于广陵。唯有将广陵守住,贼人才不能渡江南下。二郎毕竟太年轻,留给人可乘之机。”
成昭远扶着御案,道:“阿姊的意思是……”
“另择良将驻守广陵。”
成昭远不由得蹙眉:“如此大动干戈,是不是有些过了?”
“扬州内地,物阜民丰,百姓安乐,金陵的威胁不在于南,而在于北,”成之染瞥了他一眼,缓缓道,“不怕有第二个张灵佑,只怕有第二个贺楼骞。”
成昭远沉思不语,目光落在案头博山炉,倏忽发现炉身下饰的龙柱上,一人正手攀龙首,坐于龙身之上。他登时有几分不悦,盘算着让人换一个新的,冷不丁又听到成之染开口。
“国朝初建,根基浅薄。遭逢高祖崩逝,胡虏窥边之时,又不知有几分觊觎之心。江淮防务,刻不容缓。”
成昭远仰头望着她,抿紧了嘴唇,问道:“那么阿姊想派谁?”
“护军将军,桓不识。”
成昭远未置可否,半晌,沉吟道:“此事仍要与二叔商议。”
午后匆匆一场急雨,整个宫城又变得湿漉漉的。成雍刚跨过正福殿门槛,就看见自己长子垂首坐在御案下首,身上的素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
成修远从广陵赶回为高祖守灵,数月来衣不解带,早已枯瘦得没了模样,望见他父亲赶来,也只是微微欠身。
成之染见成雍进门,从座中起身,道:“叔父来得正是时候。”
成雍扫了上首成昭远一眼,发觉新帝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不免惊讶道:“这……这是怎么了?”
“京门有贼人作乱,叔父也已经听说了罢?”成之染音声徐徐,道。
“臣惶恐……”成雍咳嗽了两声,登时又有些惴惴不安。他任由成之染搀扶落座,摇头道:“一时失察,望陛下恕罪……”
成昭远看了看成之染,道:“叔父何必多礼,我又岂是怪责之意?”
“那……”成雍有些发懵,望着一旁紧张兮兮的成修远,道,“这又是何意?”
“叔父身子还没养好,留在金陵,不要再走了。”成昭远开口,目光落在成雍身上,似乎有几分欲言又止。
成雍闻言颇有些迟疑,他向来不喜金陵,蹙眉道:“京门重镇,乃金陵腹心。一朝有变,为患颇深……”
成之染出言打断了他:“让二郎到京门去,接替叔父做兖州刺史。”
成雍一时卡了壳,擦了擦额角水渍,问道:“二郎离开了,那广陵又该如何?”
成之染沉默了一瞬,目光与成昭远一触即分。她反问成雍:“叔父以为呢?”
成雍愣了愣,御座之上的新帝面无表情,而成之染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让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他已逝的兄长素来是个有主意的人,朝廷大事从来不会过问他,而他这些年久在藩镇,对朝中之事也不甚明晰。
广陵的守将人选,成之染居然问他,着实让他摸不着头脑。
他思索一番,道:“广陵扼守江北,亦是朝廷藩篱。刺史人选,自当慎之又慎。不如与宰臣商议,再作定夺。”
袅袅烟丝从镂空山峦间散出,有如仙气缭绕。成昭远打量了许久,冷不丁说道:“五郎如何?”
成雍难掩意外之色,当年成追远不过稚子,成肃便让他去做荆州刺史,广陵虽亦是重镇,与荆州不可同日而语。他委婉劝道:“五郎于诸皇弟之中最为年长,去广陵,只怕是有些大材小用。”
成之染似乎轻笑了一声,成雍赫然抬头时,瞥见成昭远脸上淡淡的不悦。
年轻的帝王半晌不语,忽而道:“二郎可先去京门,至于广陵,再议不迟。”
成修远颇为顺从地领命离开,成雍追到丹墀下,一把拽住长子的素服:“京门若有变……”
“阿父放心罢,”成修远有些蔫蔫的,道,“长姊方才已叮嘱我了。”他犹豫了一番,又道,“这时节不甚太平,若是能留在金陵便好了。”
成雍恨铁不成钢,低声呵斥他几句,瞥见成之染立于殿门,于是挥挥手让成修远退下。
成之染伫立良久,回身时,成昭远目光落在她身上,许久都一声不吭。
“荆州重镇,非成氏血脉不可居守,”她缓缓向殿首走去,檐下铁马好似环佩玲珑,“如今诸弟年幼,唯有五郎可堪大任。陛下为何要动他的心思?”
“荆州僻远,一别经年,未免思念。更何况五郎聪慧,在广陵甚是相宜。”
成之染打量他几眼,道:“顾此失彼。”
成昭远轻嗤一声,盯着博山香炉腾起的烟气,道:“阿姊常说要任人唯贤,怎么到了五郎这里,就行不通了呢?”
“我所说的并非因为五郎,而只是因为荆州,”成之染立于玉阶下,微微仰首望着他,道,“荆州显要,与寻常州郡不同,用人要务,在于上下一心,唯有如此,社稷才能长治久安。”
成昭远神色微变,似是有些不耐烦,摆弄着御案上的玺印,半晌忽而道:“桓不识若是走了,我要让钟长统做护军将军。”
松滋县侯钟长统自西征归来,一直在东府辅佐世子,高祖在世时做了太子左卫率。他已经年过半百,又是随高祖征战多年的部将,成之染不无不可,略一思忖,道:“北徐刺史杜延寿与高祖同年,在彭城数年,近来也频频告病。彭城险要,不如让钟长统替他。”
“阿姊!”成昭远攥紧了玉玺,螭虎纽硌得他手心发红。
成之染见他有几分委屈,语气不由得温和了许多:“我不希望杜延寿成为下一个董荣。阿弟若是为钟长统考量,不该将人拘束在金陵。”
成昭远皱紧了眉头,仍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成之染劝道:“祖母与杜延寿多年未见,从彭城回来,也算了却了祖母一桩心愿。”
“难得阿姊孝心了。”成昭远稍稍缓和了神色,手指摩挲着螭虎纽,垂眸道,“钟长统去了彭城,可以让杜延寿回京做尚书,护军将军一职,换成温四迟。他一大把年纪还在雍州,祖母也很是担心。”
“温四迟?”成之染问道,“谁去接替他?”
“袁攸之,”成昭远答道,“他还年轻着,远一些也没什么。”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昏黄暮色里,对方的眉眼已不甚分明。她哂笑一声:“你是在与我讨价还价?”
“阿姊这是哪里话?”成昭远从御座起身,直视着她的目光,道,“凡事好商量。”
殿中的烛火次第亮起,灯影幢幢,将两人身形拉成秋风的形状。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袁攸之做广州刺史时贪墨过甚,世家子弟难免为门户私计,不如李尽尘。”
成昭远颔首:“那便依阿姊所言。”
成之染回到散骑省,吩咐萧群玉草拟调令。
萧群玉眸光微顿,道:“皇帝从前副贰东府时,并非这样的性子。”
“哦?”成之染回想一番,她与成昭远聚少离多,副贰东府的模样,在她的记忆里并不清晰。
萧群玉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摇摇头:“自从他做了世子,后来做太子,如今做皇帝,喜怒形色,我看不明白。”
“罢了,”成之染微微摇头,道,“皇帝如今虽然思虑不周,勉强还算得通达事理。至于从前如何,都已经过去了。”
萧群玉颔首称是。
窗外柳梢头浮起一弯新月,稀薄的清光洒在窗棂上。不知何处飞起扑棱棱的鸟雀,喳喳尾音消弭于不尽长夜。
第391章 淹留
金陵烟水间,国丧素缟仍浩荡绵延,江淮藩镇的调动,隐约给台城添了几分活气。
信使的奔马从朱雀大街上疾驰而过,往来百姓纷纷朝道旁避让,铁蹄溅起的水珠四散,恍惚能瞥见千里官道的秋草和雁鸣。
东郡王府的朱漆大门却似隔了层琉璃罩,连蝉鸣声都滤得温吞。
水轩中竹影婆娑,成雍倚在凉簟上,不错眼地看稚子平远绕廊柱疯跑。七岁小儿手举桃木剑,素履猛踏着青砖,险些撞翻廊下小厮端来的茶盏。
“阿父看剑!”成平远跃入轩中,一剑正劈中老父膝头。
成雍咳嗽着将剑锋拨开,指着庭中樟树道:“剑可不能这么拿,我教你,你去扎那棵树……”
成平远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喧闹声让成追远一时出神。他端起茶盏又放下,心中没来由烦闷不已。
玉案对面的成雍正在教幼子持剑,枯瘦手背浮现出青紫脉络,幼子白白胖胖的手掌,越发昭示了他的苍老。
高祖在世时从不曾如此与子女嬉闹,他是叱咤风云的权臣,常年在外征战,即使坐镇东府的时候,也没有闲暇留意这许多儿子。
“荆州暑气重,我是知道的……”成雍冷不丁咳嗽起来,让成追远猛地回神。鬓发斑白的叔父望着他,似乎笑了笑:“你该这么想,江陵哪里比得上金陵舒坦?”
成平远趁机将木剑抢走,咯咯笑着奔向庭中香樟树。
成追远移开了目光,轻轻呷了一口茶,盯着水边的丛菊。这是成雍从荆州离任时移载的种子,如今覆满了湖石,明艳的花束,仿佛在嘲弄他的困局。
石阶缝隙里钻出只红头蜈蚣,爬过锦茵时,被成追远用香炉盖住,大山一般压得它动弹不得。
“侄儿是怕……”他喉结滚动,想起昨日去见成之染,无意中在散骑省瞥见的调防文书,顿了顿,道,“怕误了秋防。”
成雍望着成平远围着那樟树乱挥,沉默了一瞬,缓缓道:“你三叔当年也这般坐不住。”他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荆州……唉……”
成誉病逝那一年,成追远才像成平远这么大,对于三叔的印象极为模糊。他不知该如何劝慰成雍,好在骤然响起的嗓音打断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