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长公主府的兵卫立在月洞门外,玄甲上凝着灼热的暑气:“禀南郡王,太平长公主有请。”
成追远眉头一动,神色忽然又鲜活起来,蝉鸣依旧在耳畔聒噪不已,他从燥热风丝中嗅到了一丝属于初秋的凉气。
兵卫将他带到了西州城,成之染的大将军府坐落于城中,麾下最精锐的上万名将士驻扎于此。
成追远进城时正逢守军换防,铿锵甲声从青石板间隙碾过,被溽风吹得虚浮而邈远,混杂着东街的阵阵诵书声。
他仔细听时,稚嫩童音浸透了江南音色,吟哦的诗书又裹着北地腔调。偶尔有疾驰的马蹄踏过长街,有几个顽皮孩童趴在墙头张望,乱蓬蓬的发梢还沾着灰土。
大将军府近旁便是校场,数年前新栽的杨槐已长得高大,旧年刻的刀痕里又叠着新痕,仿佛是军府书阁里褪色的名录,朱砂圈点的印记在黄纸上洇开,留下沉默而斑驳的影。
成追远驻足怔然。
成之染在书斋等他,一个十岁上下的少年站在门口,见到他来了,便叩了叩门扉。
成追远见他生得有几分憨直,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少年也瞪着眼睛看他,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阿尨——”
成追远听到参军温潜止喊了一声,那少年便跑过去了。他心中嘀咕,进了门,成之染正在小窗下执笔写着什么。
“阿姊,”成追远在她下首落座,忍不住问道,“方才门口是谁啊?好憨的孩子。”
“石阿尨,你不认得的。”成之染将笔放下,打量他一番,这一路奔波,他的额头渗出了一层薄汗。
左右有侍女上前为他摇扇,成追远瞥见案头黄檀木匣拉出了一层,隐约露出大将军的金章。
他有几分心不在焉,道:“阿尨这个名字太粗俗了些,不如……不如改作‘将将’。”
成之染不由得瞥了他一眼:“这又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
“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成追远直起了身子,以一种颇为幽怨的语气徐徐说道。
成之染不语,她幼时勉强读了六经,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懂不了多少。
“这是先朝《长门赋》中的一句,将宫殿比作积石山,说它像山一样高峻,”成追远似是叹道,“失宠的妃嫔独自一人在深宫徘徊,高大巍峨的殿阙,只是平添与世隔绝的封闭之感。”
书案上冰鉴腾起白雾,袅袅漫过摊开的军报。成之染忽而笑了笑,道:“这几年不见,阿弟的学问果然长进了。”
成追远微微低了头,笑道:“还不是王主簿教导有方。”
成之染眸光一顿:“改日见了王愆,我要谢谢他。”
成追远轻笑了几声,他的王主簿还在荆州呢。他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粗布裁制的素服窸窣作响,良久,他禁不住开口:“阿姊——”
成之染侧首看着他,他反而有些犹豫了,动了动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成之染不慌不忙,取出匣中的金章,在纸上钤下红印。朱砂从纸上晕开,她盯了一阵,见成追远一声不吭,于是道:“过了中元,上表归藩罢。”
成追远眼前一亮:“阿姊此话当真?”
“你不说,你阿兄怎会开口?”成之染看了他一眼。
窗外蝉声忽而拔高,直直地穿透窗纸,在耳畔犹如呐喊。成追远不由得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道:“这一次……阿姨能不能跟我一起走?”
他生母吴氏,如今已经是南郡王太妃了。自从高祖落葬后,后宫也冷清了许多,未曾生养的妃嫔都送去守陵。相比之下,吴太妃算得幸运。
屋中龙脑香混着冰雾漫开,香气也变得幽冷。成之染思忖了一番,道:“太妃随子就藩,前朝亦有先例,并无不妥。”
成追远松了一口气,心中安稳了许多。他急于将这个消息告诉吴太妃,次日一大早,便赶往宫中。
吴太妃住在徽音殿,这里曾经的主人已经随前朝宫眷出家为尼了。廊下的宫人正侍弄花草,乍一见到成追远,险些没认出来。
殿中并非只有吴太妃一人,六郎怀远的生母尹太妃也在,她们忙着糊灯笼,准备中元那日张挂起来。
见他们母子有话要说,尹太妃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宫人将坐榻收拾出来,成追远瞥见案上一摞抄满经文的字纸。
吴太妃不识字,照葫芦画瓢,写得歪歪扭扭的。她还不到四十岁,容颜已憔悴得厉害,白纸剪的素花粘在鬓角,整个人显出一种灰寂的萧索。
“阿姨,咱们过了中元就能走。”成追远跪坐在蒲团上,看着对方仍在摆弄尚未糊纸的灯笼。
“那就好……那就好……”半晌,吴太妃攥紧了竹骨,叹息道,“我还好有你,你看那容氏,整日里只有鹦鹉作伴,将来的日子,那可怎么过……”
成追远咬了咬唇,道:“阿姨……”
吴太妃抓住了他的手腕,压低声音道:“她留在这里不打紧,可你我不同,我……实在是害怕皇帝……”
成追远张口欲问,可对方眸中的惧色有如实质,又使他不忍开口。宫中多耳目,有什么事情,等离开金陵再说不迟。
他看着吴太妃将灯笼浸入鱼胶,浸湿的竹骨更显得斑驳。小窗外花枝影动,隐约传来显阳殿的梵唱声,忽明忽暗地混着蝉鸣,织成一张纤密的网罗。
————
中元之后第一次朝会时,云龙门上的铜钉结满了露水。太极东堂外引礼的内侍提着刺目的白纱灯笼,身后跟随的百官公卿显得格外沉默。刻意放轻的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将散落的纸钱悠悠带起。
孟元策素履在丹墀前顿了顿,瞥见殿阶螭首吐水口卡着半张字纸,似乎是未烧尽的经文,正以一种凄冷的姿态在风中萧瑟。
初秋的凉意,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眼前的太极东堂平添了几分幽邃。他在入殿参拜的间隙神游天外,倏忽想起数日前家中老仆私语,说夜半路过太庙听见铁甲铮鸣。
此刻凝神之际,那肃杀余韵倒像是从皇帝剑鞘里渗出来的。
檐上不时飞起三两只老鸦,嘶哑的叫声混杂着叮当铁马,一阵又一阵地传到大殿里。它们在中元夜吃饱了祭品,叫声比往日浑厚了许多。
成昭远莫名有些烦躁,手指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御座扶手。他盯着左下那一身素服,太平长公主鬓角的白花刺得他眼眶生疼。
南郡王请求归藩的奏表,他留中不发,拖延了数日,成之染问起,都遮遮掩掩地蒙混过关,可这么拖着,终究不是个办法。
成昭远望向玉阶之下的王盘牟。他即位之后火速将昔日的世子詹事调回金陵,做他的吏部尚书。
不惑之年的高门显贵恬淡自持,在皇帝频频注目下终于开口。侍中颜粲家在三吴,性情冲和,有感于庶务劳形,自请解职东归。而侍中王玄契老迈不能视事,大病一场后也卧病在家。门下省侍中缺位,侍奉禁中,力有不逮。
孟元策垂首听王盘牟禀报,禁不住抬眸,目光飘向成之染。太平长公主神色平静,只是眸中沉沉不化的凝思,似乎与他心中迟疑并无二致。
蓦地他听到成昭远开口,嗓音在双鹤香炉的青烟里微微发颤。
“南郡王给事禁中,参决军国重务。”
第392章 枯水
成追远始料未及,惊讶得忘记了领旨谢恩。
成之染微微侧首,目光虽落在他身上,话却是对成昭远说的:“陛下怕不是忘了,南郡王身兼大任,不日将归藩。”
“可如今朝廷需要他,”成昭远不由得扬起了声音,“朕也需要他。”
他瞥见成追远低眉敛首的模样,到底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举止流露出些许局促,正攥着麻衣一角,并不敢抬头看他。
中书令周士显拱手道:“南郡王于陛下诸弟之中最为年长,身份贵重,宜于居守……”
他话未说完,素服冷不丁被侍中谢夷吾拽了拽,尚书令孟元策的声音在殿中响起。
“荆州重镇,扼守上流,形势非常,是以高祖克江陵,接连以手足骨肉临州。如今陛下诸弟幼弱,唯有南郡王可堪大任,为国藩辅。陛下虽不忍南郡王远离,为社稷考量,自当割爱!”
他音声朗朗,好似快刀划破布帛,周遭凝滞的气息也为之一散。
百官公卿纷纷附和,落在成追远耳中,如同黏腻的潮水漫过朝堂,连金砖缝隙都堵得严严实实。眼前的众人脖颈低垂,弯成的弧度诡异地相似,他收回目光,垂下了眼眸,成追远奏表上的墨迹仿佛在氤氲,一点又一点,模糊了视线。
殿外倏忽间一阵骤风,檐角铁马被吹得呜咽,叮当叮当声裹着三千里外的江涛,几乎要将他御座掀翻。
有人低低地咳嗽起来,偷眼望向上首,年轻的帝王面色发白,嘴唇微颤。
太平长公主始终静坐在蟠龙柱东侧,麻衣下摆粗糙的布纹,正随着漏刻滴答声,一寸寸浸染了御座下的光影。
“请陛下准许南郡王即日返回江陵。”她指尖摩挲着鎏金书案的边角,那里不知何时被硬物撞破了漆皮。
大殿中鸦雀无声,成昭远目光扫过下首的群臣,颤声道:“朕若不准呢?”
“那便请陛下亲阅此物。”成之染从座中起身回望,江萦扇手捧玉匣跪呈御前,誊抄的高祖遗诏赫然在目。
“太子进德日茂,社稷有寄。太平公主善相毗辅,思弘治道,内外众事,悉与参怀……”
成昭远猛地站起身来,长姊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平静,此刻却有如锋芒。
成追远见势不妙,赶忙拜伏在地,道:“臣愿长居金陵,为陛下分忧!”
上首只一瞬静寂,成昭远拂袖越过御案,翻飞广袖将博山香炉带倒,骨碌碌砸在金砖上。
“退朝!”他冲出殿门,虎贲羽林未及横拦便被扫开,惊得众人慌忙避让。
日光照亮了皇帝歪斜的玉冠,他死死咬着嘴角,汗水从脊背滑落,浸透了素麻中衣。
殿阶螭首凸着铜铃般的眼睛,昨夜凝结的霜露腾起白烟,追随御道上的皇帝大步远去。
满殿私语如沸水将溢,太平长公主静静地拾起香炉放回案头,啪嗒轻响骤然将人声镇住。香灰已倾翻一地,被风吹得到处都是。周士显喉头滚动,谏言不由得噎在喉间,因为他看到对方抬起了眼眸。
“派人跟着他。”
嗓音比晨露还清冽。
领军将军温印虎拱手领命,披麻的衣甲擦过素幡,还残存着冷香的余韵。王盘牟欲言又止,收紧了手中笏板,隐没于噤若寒蝉的朝臣之中。
————
成昭远奔回正福殿,用力撕扯着丧服系带,朝阳沿斑驳麻衣扭曲变形,缠得他颈间浮起数道红痕。
他高呼宫人捧来锦袍,胡乱裹上身,一把抓起佩剑冲出殿外。
玄武门下,朝露未晞。甲兵尚未来得及阻拦,便被皇帝疾驰的赤骥撞开。铮铮马蹄仿佛要将青石板刮出火星,震得道旁悬挂的素绢灯笼颤动不已。
他是天子,是天下的主人,可勒马停在街口,天下虽大,却不知何处容身。
成昭远喉间滚着未出口的哽咽,赤骥的鬃毛随疾驰而震颤。道旁行人纷纷避让,不知是谁家年少,竟敢在金陵纵马。
城郊的稻田泛着金浪,疾驰的骏马从近旁擦过,惊起成团蠓虫扑在汗湿的后颈。当马匹终于力竭停在山脚,他才发觉前方是皇陵方向。
他信马由缰,哒哒的马蹄在道中回荡。山林里空空荡荡,日头已升起,薄雾仍氤氲未散,裹着松针的苦香扑鼻而来。
那味道似曾相识,成昭远思忖良久,惶然惊觉,竟是像极了高祖染病时的药气。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出来得匆忙,此时才发觉穿得单薄,丝丝缕缕的凉意在周身弥漫。
他略一迟疑,仍打马向前。褪色的彩幡从枝头垂落,轻轻扫过马鬃,山道忽转,古刹残垣映入眼帘。
报恩寺。
有些破旧的匾额斜挂门头,裂缝里探出几茎野菊,如同几颗晶莹的泪珠。
成昭远勒缰的手突然僵住,他隐约觉得这寺名熟悉,不过一时也想不出来由,大抵是从前见过罢。金陵的寺庙众多,他还在东府时便四时捐赠,在不少庙宇里燃灯供佛。
他不由得苦笑,这些年来所求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