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慎德已经逃跑了!”狸奴忍不住插嘴,又猛地想起了一事,警觉道,“还有庾载明,他北上打败了岑获嘉,快要回城了!”
成誉闻言色变,对徐崇朝道:“徐郎去将此事转告李将军,这里由我来处置。”
“哎——”狸奴来不及说什么,徐崇朝已匆匆离去。
成誉去堂下发号施令,分派将士们巡视城内,庭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狸奴在门口站了半晌,回头见天子和世子都盯着门外若有所思,顿时有些不自在。
她正要偷偷跨过门槛,却突然被苏弘度叫住。
“柳元宝,我有话问你。”
狸奴只得硬着头皮上前,道:“请世子吩咐。”
“这位成将军是你哪门子的阿叔?”
狸奴暗道不好,利落地跪倒在地:“奴有欺瞒之罪,还请世子责罚。”
“哦?”苏弘度与天子对视一眼,问道,“那你说说看。”
“奴姓成,名之染,这位成将军确实是家叔。”
天子垂眸,道:“你是成肃的女儿?”
“正是。”
苏弘度愕然,半晌道:“能以女儿之身混入军中……我早该想到的。”
“虎父无犬女,”天子轻抚着袍袖上的暗纹,轻声道,“下去罢。”
“是。”狸奴忙不迭告退,出了门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撞上成誉关切的目光。
“狸奴,你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碍,过几天自己就好了,阿叔不必担心,”狸奴抿抿嘴,自嘲道,“行军打仗,受点伤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成誉半信半疑,道:“等城中安定,我再请郎中过来看看。”
没用的,这么久都没治好。狸奴心中失落,又不愿叔父知道太多,想笑一笑让他别担心,可实在是笑不出,勉强忍着没掉泪。
好在城中战火未灭,成誉也顾不得她。大约半个时辰后,李劝星也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入城,还活捉了薛义安送到天子跟前。
薛义安虽被按倒在御前,老迈的身躯却依然显示着不屈。他的目光与天子相对,充满了难言的复杂情绪。
“庾大司马对帝室的功劳,陛下难道都不记得了吗?老臣死不足惜,惟愿陛下念及旧情,给庾氏留一条生路!”
宣武诸将领闻言色变,纷纷道不可。
天子垂眸,道:“庾氏僭越,罪不容诛。”
薛义安叩首:“天恩浩荡,为何不能以德报怨!”
天子难得地轻笑一声,起身扫视了众人,淡淡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薛义安语塞,颓然瘫坐在地上。
李劝星命人将他带下去,问天子如何处置。
天子道:“自今日起,荆州军政之事,全凭将军做主。”
成誉闻言抬头,正巧与江岚对视一眼。天子这番话有几分意思,他们谁也拿不准。只是数月前天子叔父会稽王自北地归来,金陵已任命他为荆州刺史,若李劝星主政荆州,会稽王可就要退位让贤了。
李劝星也想到了这一点。他在青嶂之败后失了青州刺史之职,终于又反败为胜,因功被封为兖州刺史,但青州也好,兖州也罢,这些与荆州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语。他连忙跪谢圣恩。
庾慎德出逃,庾载明不知所踪,俘获的庾氏人马尚未处分。众人在御前也并不安稳,李劝星安排随从好生照料天子,便率领诸将到刺史府中议事。
狸奴也要一起去,却被成誉拦下。他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摸了摸狸奴的脑袋,道:“狸奴,这些日子受苦了,好生歇息罢!有什么事情便告诉阿叔,放心,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他这一番话,又搅乱了狸奴满肚子委屈。狸奴看着他走远,眼泪才止不住地往下掉。
“你又流泪了。”
霜娘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狸奴一噎,记起自己中箭受伤时也曾在她面前大哭,便生生止住了泪水。
霜娘无声无息地走到她身旁。狸奴恍惚中想到,从前她戴着家奴的手环脚环,走起路来总是伴随着铃音,那时候,谁会想到她们会在如今的境况中相遇?
“这两天,你去哪里了啊?”狸奴开口问道,还带浓浓的鼻音。
霜娘并不回答,只是仔细打量着她,反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狸奴心头正烦闷,成誉那愧疚的眼神让她自责不已,如今霜娘又问起来,她的暴脾气一下子又上来了:“是我自己作怪受了伤,你们管那么多做什么!我是不是不中用,关你们什么事呢?好像我亏欠了你们一样!”
狸奴乱喊这一通,喊完了心里也发虚,低着头不肯看霜娘。
霜娘默然良久,道:“我来,是想向你道个别。”
狸奴愕然抬头:“你要走了吗?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或许待在这里,或许去蜀中,或许去岭南,或许去关中,”霜娘勾唇一笑,“天地之大,我哪里去不得?”
“可是……”狸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迟疑道,“你还有家人在吗?”
这话她问出口便后悔了,霜娘若还有家人,怎么会沦落为庾氏的家奴?
没想到霜娘略一迟疑,目光似是望向了虚空,许久才说道:“何必要家人?”
这下又轮到狸奴失语,霜娘笑了笑,道:“皇帝已准许我脱了奴籍,从今往后,再没有我不能离开的地方。”
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拂上颊边的烙痕,眼神中有狸奴一时难以理解的坚定。
狸奴这才意识到霜娘是真的要走了,焦急地抓住她的手臂,想要她留下,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使她留下的理由,险些又要哭出来。
“小傻瓜,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狸奴半信半疑,噙着眼泪道:“我叫成之染,京门人氏,家住城北永安里。你若到京门,一定要去看看我!”
“好啊,”霜娘嫣然一笑,道,“那你便记着,若有一天到府上,可不要把我拒之门外。
“怎么会!你到时候敲敲门,我就会出来!在家里一直是我去开门的……”
霜娘轻轻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狸奴,道:“保重。”
承平九年春正月,宣武军袭破江陵。守将庾慎德弃城而逃,一日之内,城中上下望风披靡,降者万余人。
天子听闻战报,只点头说了个“好”字。
李劝星摸不着头脑,想请天子移驾于楼堂宏丽的刺史府,可天子不愿。
李劝星也没办法,那庾氏旧邸他也不敢住,于是与诸将领驻扎在太守府周围。
成誉特地挑选了一处清幽的所在,让狸奴搬进来好生休养。夜里寒风凛冽,狸奴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事情悬而未决。
她昏昏沉沉地挨到天明,待推门一看,枝头竟挂着细碎的雪花。她想起来了,自从她受伤,往日这时候霜娘总会来给她送汤。
狸奴披上袄子去找成誉,门口的守卫道:“将军正商议军情,小娘子稍等一会儿罢。”
狸奴“哦”了一声,恹恹地倚在回廊的美人靠上。江陵的冬日寒风凛冽,与金陵没有多大差别。兵士的铁甲映射着寒光,走动间铿锵作响。狸奴也不知等了多久,正琢磨着先回去,抬头就看到成誉出来了。
“这么冷的天,你怎么还在外面?”成誉送走了来人,见狸奴小脸冻得通红,语气便有些焦急。
“我没事。”狸奴随他进了屋,揉了揉冻僵的脸蛋,张口便问道:“霜娘在哪里?”
“霜娘?”成誉没想到她问这个,道,“她昨日便已离开了。”
“走了?”狸奴期待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了,心里空空的没有着落。
成誉疑惑道:“你问霜娘做什么?你们认识吗?”
难道阿叔不记得了吗?
狸奴张张口,与霜娘相处的过往如走马灯般从眼前晃过,可每一桩每一件背后,都有庾载明的影子。这人的名字梗在胸中,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成誉见她半晌不言语,也察觉有些异样,不由得心头一紧:“狸奴,到底怎么了?”
狸奴满腔的委屈翻滚不已,话到嘴边却只是流泪不止。
成誉自从重逢后,还没来得及询问狸奴的经历,如今见她这般反应,心中的不安愈加强烈。他轻轻拍了拍狸奴的肩膀,叹息道:“没关系。等你什么时候想说了,阿叔再来听,好不好?”
狸奴点点头,嗫嚅道:“你们……你们没有为难霜娘罢?”
“为什么要为难她?”成誉不解其意,安慰道,“你放心,她如今才是最好的时候。”
“那就好……”狸奴喃喃,又闭口不言。
成誉总觉得狸奴这几个月里没少吃苦头,他思来想去,还是先找城里的郎中来给她看病。
狸奴一开始碍于成誉的面子,勉强见了见郎中,但对方束手无策的样子让她烦躁不已,任凭成誉再怎么劝,也不肯让郎中来看。
成誉没办法,只好请徐崇朝去劝劝她。
徐崇朝才敲了敲屋门,里边便传来狸奴暴躁的声音。
“我没事!多休息几天自然就好了,你们不要再来了,我一个也不想见!”
第40章 踌躇
徐崇朝不由得挑了挑眉,这语气他倒是熟悉,看来这狸奴这两年一点也没变。
“狸奴,是我啊。”
狸奴正揣着手炉窝在榻上,闻言一股脑爬起来,噔噔跑去给徐崇朝开门。
“徐郎君?”
虽已知道徐崇朝被成肃收为义子,狸奴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改口,仍旧一口一个“徐郎君”。她一脸狐疑地看着对方,问道:“是我阿叔让你来的吗?”
徐崇朝笑了笑:“怎么,我不能来看看你?”
“来看我有什么意思?”狸奴侧身请他进了屋,哀叹道,“我不想待在这里。明明已经打下了江陵救回了皇帝,为什么还不回家?”
“原来是想家了,”徐崇朝笑道,“明明这几个月都挨过来了,没几天就要回去,反而等不及了?”
狸奴眼前一亮:“我们快要离开了?”
徐崇朝点点头,道:“金陵的消息,说会稽王要来就任荆州刺史,等他什么时候到,我们再离开。”
“会稽王?”狸奴颇有些吃惊,“会稽王不是很早就逃亡了吗?”
“没错,当时会稽王镇守西府,庾慎终东下之时,他败于薛义安之手,便流亡到洛阳。后来我与姊夫两家也逃到洛阳,自那时便在一起。大约两年前,又一起逃到齐地。去岁听说庾氏败亡,便赶回来了。”
狸奴听他寥寥数语道尽三年来的流离,心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她为徐崇朝端来热茶,若有所思道:“郎君这三年,也吃了不少苦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