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大事不好了!”城头上有人大喊,“江上失守了!”
江上烟焰张天,江陵这一侧的船只被冲散得七零八落。宣武军冲破了防线,有一支人马已经登上了江岸。
“薛义安可真没用!”庾慎德扶着城墙,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了城中。
狸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太守府在熹微的日光中巍然矗立。她心头一紧,果然听庾慎德命令道:“都跟我走!”
“这……”他的亲随略一迟疑,道,“叛军就要攻来了,明公——”
庾慎德面色沉沉,道:“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带皇帝离开才要紧!”
城头的将士面色一僵,拿不准卫将军是不是要跑路,一时间面面相觑,犹犹豫豫地不敢动作。
狸奴见势不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喊道:“将军三思啊!叛军一路就是为皇帝而来,若皇帝被将军带走,叛军必然穷追不舍,后患无穷啊!”
“这……”庾慎德止住了脚步,略一沉吟,懊恼地摆摆手,“罢了罢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都随我来!”
他大步走下城墙,在门口聚集起数十名精干的将领,不多时便扬鞭跃马,叫开城门冲了出去。
守城的兵士还没反应过来,狸奴大声道:“卫将军弃城而逃了,我们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
“你胡说什么!休得扰乱军心!”有个军头过来猛推她一把,恶狠狠地说,“赶紧哪来到哪去,绝不能让叛军攻进来!”
狸奴背靠着冰冷的城墙,余光察觉到周围军士犹疑的目光,便梗着脖子道:“我不!我没有胡说,卫将军丢下人马自己逃走了,我们为什么还要为他守城?”
城头的军士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应和道:“就是!叛军已经登岸了,守这城还有什么意思!张头,咱们各自回家,说不定还能保一条性命。”
那军头呸了一声:“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白吃了这些年军粮!叛军攻进来,你们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所以更得早一些脱身,现在赶紧走,把衣服一脱没人认得出,等他们进来可就都晚了!”那军士说着便自顾自地往下走,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跟上去。
张头勃然大怒,指着他们破口大骂,还有不少留下来的军士连忙劝解。张头一跺脚,喝道:“这群孙子没骨气,咱们不能白当兵!都给我守住了!”
众军士听他号令,手忙脚乱地拉起了阵线。宣武军已逼近城下,一时间箭如雨下。
狸奴趁他们不注意,悄悄溜下了城墙,用火折点起了庾慎德留下的旌纛。火越烧越大,城门口又一阵混乱。
那军头在上面招架不住,又听得城下骚动,便且战且退,向手下招呼道:“反贼来是为了皇帝,都跟我去太守府!”
狸奴听得他呼喊,顿时慌了神,抬头见义军已攻上城墙,便转身直奔太守府。
街坊的百姓早就躲在家中,路上一片萧条的景象,太守府朱门紧闭。狸奴又急又怕,喊了半天才开了条门缝。
开门人见是她,便将人放进来,朝街上望了望,又迅速锁了门。狸奴直奔后院去找天子,一路上也没见到几个人。
“怎么样?宣武军打进来了吗?”苏弘度从正堂中出来,忧心忡忡道。
狸奴欲言又止,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庾氏留下来监视天子的人手已经没剩几个了。
天子正襟危坐,垂眸道:“卫将军可还好?”
狸奴扑通一声跪下,揉红了眼睛道:“陛下,卫将军已殉职了!方才北面有消息说镇西将军战殁,叛军又兵临城下,守城的人马便逃散了大半,卫将军急火攻心,中了流矢,这才……”
她越说越带劲,到最后泫然泪下。
天子默然无语,他身后的庾氏人手却乱了分寸,窃窃私语一番,人情惶恐。
狸奴瞧在眼里,又猛磕了几个头,道:“陛下九五至尊,当以社稷万民为重。如今城中大乱,还望陛下珍重龙体,不可擅动!”
她话音刚落,门房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喊道:“启、启禀陛下,府外有逆贼作乱,正攻打府门!”
想来是那军头带着人马过来了,狸奴立即道:“恳请陛下将府中上下集中守卫府门,绝不能让贼人攻入!”
天子点点头,对堂中的随从道:“你们都去罢。”
庾氏安排的随从里,管事的不知何时悄悄溜走了,余下一些人群龙无首,面面相觑,只得听从天子的命令。
当他们拿着拼凑的棍棒刀枪赶到门口时,府中仅存的几名守卫正死死地抵着门,看他们吃力的样子,恐怕也僵持不了多久了。
那军头在府外叫骂不休,狸奴隔着府门大喊道:“你们若当真有骨气,为何不去城头与敌兵交战?跑到这里来与天子为难,到底是何居心!”
对方似乎是听出了她的声音,停顿了一刻,破口大骂道:“你这胆小鬼临阵脱逃,居然还有脸跟老子顶嘴,我呸!……”
门内这些人狐疑地打量她,狸奴面不改色,道:“你大可不必五十步笑百步,况且我回来是为了天子的安危!卫将军向来敬奉天子,你这逆贼却径直打上门来,其心可诛!”
那军头还要再骂,外间却响起一阵骚动,旋即厮杀声震天。攻打府门的人陆陆续续撤退,门前却是清净了。
太守府的守卫依旧气氛沉闷,都知道是宣武军攻进来了,个个神色纠结,彼此交换着眼神,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
狸奴掩抑着喜色,对一群人中稍有些品阶的军士道:“将军,这些人都是冲着天子而来的。我等待天子有礼,想来他们也不会为难罢?”
那军士瞥她一眼,沉吟不语。半晌有军士应道:“听说他们在巴陵也没怎么杀人,你年纪还小,他们总不会为难。”
狸奴叹气道:“我孤儿一人,为难不为难没什么区别。可各位郎君有妻儿老小傍身,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家里人可怎么过活?”
众人有不少闻言叹息,可碍于情面,谁也不好说什么。
狸奴攥紧了刀柄,听得外间叫喊声渐次归于平静,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宣武军奉迎大驾,冠军将军有令,诛灭元凶首恶,附逆者若及时投诚,罪行一概不问!”
这声音甚是年轻,低沉而富有磁性,狸奴只觉得似曾相识,把军中上下想了个遍,也没猜出这到底是谁。
就在她愣神这会儿,府中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半晌外间又喊道:“太守府已被我军团团围住,府中若不速速开门,便格杀勿论!”
狸奴焦急地打量这些人,心想你们倒是赶紧开门啊。
方才与她搭话的军士与周围人对视一眼,道:“要不,就让这小子来罢。”
众人沉默地点点头,一道道目光仿佛要把狸奴穿透。
她忍不住哆嗦一下:“为什么是我?”
“让你去你就去,那里这么多废话!”那军士将她一推,狸奴踉踉跄跄地扑到了门上。
她回头看了一眼,从众人的目光中读到了恐惧,心中突然放松下来,手搭到门闩上时还微微颤抖。
哗啦一声,门闩推开。狸奴用力拉开一扇门,明亮的天光一时间竟有些刺眼。
有一人正骑着高头大马立在光影中,狸奴呆立半晌,缓缓睁大了眼睛。
第39章 聚散
那人也愣住:“成……”
他欲言又止,挥手命兵士冲进府中,这才纵身跳下马,迟疑地向狸奴走来。
狸奴站在府门口,身后早已乱成了一团。她看清了对方的面容,两年不见他已褪去了年少稚气,目光愈加坚定不移。
“徐郎君……”狸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喃喃道,“你……你还活着?我不是在做梦罢……”
徐崇朝笑了:“我也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狸奴盯着他,眼泪一下涌上来。几个月来的心酸和委屈,夹杂着久别重逢的欣喜和震惊,千言万语梗在心口,都化作汹涌不绝的泪水夺眶而出。
“哎,你哭什么……”徐崇朝不知所措,他无法想象狸奴到底经历了什么,想开口安慰,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正局促间,数名士卒押着一人到近前,道:“启禀郎君,这人在院子里鬼鬼祟祟,问他话也不回答,属下将他带过来,请郎君发落!”
那人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暗红色袍服稍显陈旧,被人推搡着过来也一声不吭,只用桀骜的目光冷冷打量着徐崇朝。
“世子!”狸奴被吓了一跳,也顾不得擦眼泪了,“你们快把他放开!”
徐崇朝脑袋里嗡的一声,赶忙将士卒挥退,向苏弘度躬身行礼:“卑职手下有眼无珠,冒犯了世子,望世子恕罪。”
苏弘粹轻哼一声,整了整衣衫,问道:“你是什么人?”
“辅国将军帐下,徐崇朝。”
苏弘度正要发火,又有一队人马驰入府中。为首那人扫了他们一眼,吃惊道:“狸奴!”
“阿叔!”
成誉翻身下马,一把将狸奴抱在怀里。
他铁甲冰凉,狸奴却顾不得这些,那冷硬的触感让她心中无比踏实,好不容易止住泪水,又号啕大哭起来。
成誉紧紧抱住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这几个月未见,怀中的身体显得瘦弱而单薄,哭泣着颤抖,仿佛迷失许久突然被找到的幼兽。
他用力拍了拍狸奴,连连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然而他目光落在对方低垂无力的右臂上,不由得心头一紧。
“狸奴,你的手臂怎么了?”
狸奴一顿,哭得更凶了。
“到底怎么了!”成誉拉开她,牵起那只手焦急地验看,怎么也看不出门道。
狸奴连忙把手抽出来:“我没事!皇帝还在府中,阿叔快去找他!”
苏弘度如梦初醒,顾不得计较许多,大喊道:“对,你们跟我来!”
众人匆匆赶到前堂,庭中已被宣武军兵士团团围住,但无人敢到堂前。见成誉来了,为首的队主为难地上前,道:“将军,您快进去看看罢!”
狸奴心下一沉,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一眼便看到堂中的身影,忍不住脱口而出:“霜娘,你怎么在这里?”
霜娘侧首,平静地望向他们。
她一袭素衣立于堂中,青丝随手挽起,唇角带着淡雅的笑容。然而她脚下扔着一把强弩,堂中横七竖八躺着三具尸体,无不被锋利的弩箭深深刺入胸口,鲜血还在汩汩流淌。
狸奴一眼就认出,这强弩正是当初巴东太守陈百年刺杀庾载明时所用的那把。
面对这血腥的场面,天子依旧端坐堂首,不为所动。
成誉脚步一顿,瞥了霜娘一眼,便绕到天子近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臣振武将军成誉,参见陛下!”
天子颔首:“将军不必多礼。”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弘度被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地绕过那尸首,问道,“陛下可受伤了?”
“朕无事,”天子把目光移向霜娘,对苏弘度道,“你出去之后有逆贼闯入,幸好这位霜娘子来得及时。”
狸奴打量着这三个悍勇的庾氏随从,不可思议地望向霜娘。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真的能凭借一把弩杀掉他们吗?
想来成誉也是怀疑的,但有天子为她作证,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微微皱了皱眉头,看天子如何动作。
天子默然良久,见众人一言不发,便吩咐将堂中的尸体抬走,又安排霜娘去别处休息。
成誉一概命手下照办。
天子不置可否,端详他一番,问道:“庾慎德何在?”
“臣等疏漏,一路不曾见到那逆贼,”成誉答道,“辅国将军江岚还在与逆贼余党作战,臣等务必缉拿贼首,还请陛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