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比桓侯还要年长三岁。”成之染说道。
“是了,是了,”桓不疑想了一番,道,“他与董荣同岁,我与孟元礼同岁。”说罢,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叹息一声,道:“可惜孟公死得早啊,若能到今日,也为我评评理。”
乾宁六年海寇进犯金陵之时,固始县公孟元礼在府中服毒自尽。当时朝野上下也掀起轩然大波,他虽是因为海寇进逼而惊惧自尽,却也是与成肃意见相左,忧愤无奈而为之。
桓不疑在此时提起孟元礼,难免让人回想起这桩旧事。
他的兄弟,难道不是被今日的成肃逼迫而死的吗?
桓不疑虽然腹诽,也知道这种话还是不能拿上台面来。
成之染心照不宣,凄然一笑,道:“人命危脆,不能长久。时移世易,实所难言。”
桓不疑盯了她片刻:“我跟你阿父一样,也是个粗人,哪顾得这些大道理?”
成之染摇了摇头,道:“桓侯也知道我父亲与董冀州同岁。我父亲次子和董冀州长子都战死关中,我那个阿弟,才只有十六岁而已。白发人送黑发人,个中哀痛,桓侯设身处地,也能体谅一二。”
桓不疑默然。他的儿子们不怎么成器,好好地留在他身边,反而是因祸得福了。
“我父亲年纪不小,身边亲故一个接一个离开,他看在眼里,心中岂会不怕?将来的日子难以捉摸,眼下有些事,难免操之过急。”成之染望着桓不疑,缓缓道。
“操之过急?”桓不疑喃喃。
“桓侯与他相识多年,他那个性子,有时并不好相处,”成之染直起身子,道,“倘若因此有什么误会,我身为长女,在此也替他赔罪。”
桓不疑一动不动,只是望着她,道:“误会?你说得轻巧。”
“桓侯难道当真以为我父亲是有意为之?”成之染反问,“他何苦如此?”
桓不疑不答。
“两家数十年交情,当真抵不过人心之变吗?”
“你不该怪我,”桓不疑皱眉,“难道是我的错不成?”
“桓侯有错,一不该擅离职守,二不该击伤国士,可这些在我这里,都不算什么。我所求的不过是桓侯原谅,与我父之间,不必有芥蒂存心。”
桓不疑沉吟良久,道:“我如今丢官罢职,还能有什么芥蒂啊。”
成之染笑道:“将来总会有转圜的余地。”
桓不疑听出她言外之意,越发沉默了。
堂中一时间落针可闻。半晌,他终于说道:“你让我再想想。”
成之染拱手一拜,道:“桓侯离京数年,倘若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到镇国府找我。”
她与桓不疑告别,打道回府。桓不为一路随行,到镇国府中,他忍不住开口:“临汝县侯……”
“此事颇有些蹊跷,”成之染眸光沉沉,沉吟道,“桓侯并非随意猜忌之人,此番行事却过于莽撞。有劳桓郎再打听打听,其中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桓不为领命。
成之染立于廊下,望着庭前来来往往的府吏,不由得低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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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百虑缠绵,朝廷又是多事之秋。
桓不惑病逝,桓不疑罢官,青州和江州,接连失去了主官。远在彭城的梁公成肃,尚未决定二州刺史的人选,便收到了成雍从金陵传来的密信。
天子有意要东海王苏弘度出任青州刺史,率人马镇守广陵。
这显然并非成肃所乐见。
他授意成雍劝说天子,没想到素来垂拱无为的天子,对于这件事,态度却异常坚决。
成雍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得如实向成肃禀报。
成之染闻讯,未免因此而烦扰。平心而论,苏弘度并非一方守宰的合适人选,可天子执意如此,似乎又代表了某种微妙的态度。
成肃还在想方设法劝天子三思,桓不为不负所望,当真打探到桓不疑的一些消息。
桓不惑丧讯传到寻阳,桓不疑虽然哀痛,起初也并未多想。然而豫章太守蔡行之从中挑拨,才让他生出疑心。
“蔡行之……”成之染满心疲惫,记得这人曾在她父亲手下,因试图逃避北伐随军而被成肃驱逐出府。
然而成肃也没有对他这等人过于苛责,大军开拔后又让何知己给他安排了郡守之职。没想到如今,这人竟又在背后搬弄口舌。
成之染虽然生气,眼下却了无心思深究蔡行之的事。她父亲仍在与天子僵持不下,成雍哪见过这番阵仗,只管往来传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天子的态度如此强硬,中书令萧璞也大为震惊,这不是他该插话的时候,于是如同极少数知情近臣一般作壁上观。
成之染最终还是决定站在天子这边,再次派江萦扇前往彭城,劝成肃听从圣意。
江萦扇一去数日,成之染日日盼她音讯,终日忧心如焚。
霖雨不晴,寒枝祈祈,淅淅沥沥地到了七夕那日。天阴沉沉的,成之染心中烦乱,在窗前出神之际,忽而听到外间一阵喧闹声。
侍女阿喜进门道:“女郎,外院里落了只白鹤,不知是从何处飞来。”
徐崇朝见成之染神情郁郁,笑了笑,拉她去院中观望。
回廊里站了许多看热闹的仆役,吵吵闹闹的人群之间,一只白鹤立在庭阶前。
深花寂寂,细柳阴阴,周遭的喧闹,它仿佛充耳不闻,闲庭信步,玉树森如。
成之染在檐下望见,郁郁多日的神情终于泄开一道缝,隐约流露出一丝平和宁静。
层云里传来一声闷雷,那白鹤突然振翅而飞,斜斜从檐上掠过,惊得侍从往两旁散避。
成之染抬袖一挡,几支凌乱的羽毛飘飘落下,她正要伸手接住那羽毛,腹中冷不丁传来阵阵抽痛。
她不由得蹙眉,扶住了一旁廊柱。
徐崇朝一惊:“可还好?”
成之染不答,手捂着腹部,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只怕,是要临盆了。
第350章 英魂
徐崇朝赶忙搀着成之染回屋,府中待命的稳婆闻讯而来时,她已经在榻上疼得呻#吟。
临盆的阵痛格外漫长,她头晕脑胀,分不清白天和黑夜,耳畔只听闻断断续续的低语。
徐崇朝始终守在榻前,成之染有时睁开眼睛,目光仿佛望向他,仿佛又从他身上穿过。
一座巨大的蜀锦云屏遮断了她的目光,栩栩如生的花鸟斑驳了一片,忽而一个个抖动起来,隐隐地要从屏风上生出根脉。
潮水般的剧痛袭来,成之染疼得流出了眼泪,抓紧了徐崇朝的手臂,却依旧固执地扭头朝外间望去。
徐崇朝听到她残破的话语:“阿扇……还没有回来?”
“什么时候,你还念着她!”徐崇朝握住她的手,道,“莫要再想这些了!”
成之染挣扎着,想要摇头却没有力气:“不……我——”
她的话猛然被掐断,旋即迸发出痛苦的哭喊,汗湿的面容仿佛被秋雨吹打,像一朵凄艳的花从枝头萎落。
她几乎疼得失去了知觉。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贺楼霜正吩咐稳婆备药,闻声与徐崇朝对视一眼,匆匆出了门,门外隐约有人在交谈,被屋中吃痛的叫声遮盖,零零落落地让人听不分明。
徐崇朝心急如焚,为成之染擦了擦汗水,她倏忽睁开了眼睛。
“女郎!”一道人影赶到榻前,新雨的凉气冲散了内室的血腥。
是江萦扇回来了。
她仿佛看到成之染眸中亮起微光。
“青州……青州如何了?”成之染勉力问道。
江萦扇禁不住红了眼眶:“梁公答应了。”
成之染听到这句话,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徐崇朝发觉手臂一松,绞痛已让她昏厥过去。
稳婆知晓这一胎不甚安顺,执意要徐崇朝离开。
徐崇朝不肯,架不住贺楼霜和江萦扇百般规劝,只得出外。江萦扇毕竟尚未出阁,也随他到屋外,阶前凉雨扑打在奔波已久的面容上,她喟然闭上了眼睛。
后宅奔忙了大半天,产房内终于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
江萦扇倏忽想到了京门的清角,那声音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就在耳边。
徐崇朝已经冲进了屋中,贺楼霜抱着个小小的襁褓,浅笑道:“恭贺郎君,喜得贵子。”
襁褓中的婴儿嚎哭不止,徐崇朝接过襁褓,那哭声反而更大了。他要将孩子抱给成之染,却被贺楼霜拦下。
“先不要进来。”云屏相隔,传来成之染的声音,似有些哽咽。
徐崇朝吃了一惊,那隐约哽咽却仿佛再也难以抑制,他听到对方悲切的声音。
“长安……长安……长安!”
徐崇朝越过屏风,成之染依旧躺在榻上,望着他,两眸清炯,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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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生子的消息不胫而走,镇国大将军府一时间门庭若市,前来庆贺的百官公卿车马辐辏,络绎不绝。
她身子依旧憔损虚弱,没力气见客,一应酬答交接,都由徐崇朝打理。因着成襄远和徐望朝的丧事,他二人都无意铺张,一切从简。
天子亦遣使到府中慰问,成之染强撑着下了地,隔着外间的云屏,向使者答谢。
使者很是过意不去,道:“第下不必勉强,今上体恤,免了朝参,第下好生将养便是。”
成之染嘴上答应着,依旧闲不住,每日仍旧倚在软榻上,听江萦扇给她朗读书奏。
青州刺史的人选尘埃落定。苏弘度即日渡江,走马上任。
朝中对此也并非没有微词,只因他父亲会稽王薨逝才半载,按照礼制,他理应居丧哀毁。
然而毕竟是天子夺情,那些隐约微词也止于唇舌。
据说苏弘度离京之时,效法前贤,穿的是一身黑色官服,在江波之间十分引人注目。
江萦扇提及此事,倏忽令成之染想起,当初柳元宝北伐关陇,也是以墨绖从军。
世事难料,情非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