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脚步声响起,她侧首一看,竟是孟元策。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沉默。
半晌,孟元策道:“桓侯志在方岳,终于广陵,死得其所。”
成之染问道:“那孟仆射呢?”
孟元策苦笑不语。
成之染垂眸,压低了声音,道:“谁来接替他?”
孟元策轻轻摇头:“江北重镇,兹事体大。或许要看梁公的意思。”
成之染心中一动,没有说什么。
如今雨水充沛,江上烟波浩淼,自广陵渡江,殊为不易。桓不惑灵柩在江北耽搁了数日,平平安安地运抵京门。
这一场盛大的丧礼极尽哀荣,百官会赴。成之染本想前去,奈何身子受不得一路颠簸,只好由徐崇朝待她致礼。
她叔母桓夫人悲不自胜,与成雍前往京门,临轩恸哭,号泣垂涕。待她回到金陵,成之染前去探望。
桓夫人一见到她,堪堪止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哀声道:“人都已经到了这个岁数,还有什么能想不开的!他想做什么随他便是,你父亲不该逼他!”
成雍坐在一旁,尴尬得不敢说什么。回京时桓夫人骂了他一路,他渐渐回过味来,越来越心虚,又不知该如何为成肃分辩。
事已至此,是非尽在人心而已。
成之染温言细语安抚,好不容易让桓夫人冷静下来。有些事越描越黑,或许早已与起初的想法南辕北辙。她心中埋怨她父亲处事强硬,沦落到如今百口莫辩的境地。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远在寻阳的江州刺史桓不疑听闻家中哀讯,匆忙中未经朝廷准允,擅自离开江州回到京门。
成雍闻讯脑海中一片空白,尚未想出办法如何为桓不疑遮掩,京门又传来消息,成肃派往京门吊唁的使者,被盛怒之下的桓不疑当众殴打。
成雍心凉了半截,炎炎夏日里冷汗直流。
更要命的是,那使者正是梁国尚书仆射、彭城太守、云杜县公王恕。
成雍惊怒:“桓大郎,他好大的胆!”
哭哭啼啼的桓夫人也没办法为兄长说情了,那位出身琅邪王氏的贵公子,不仅是天家的乘龙快婿,更是江南一代清流名士的典范。
桓不疑殴打王恕的消息,在朝野之间不胫而走,一时间物议纷纭,斥责桓不疑的奏疏雪片般落在天子案前。
成雍慌了神,这已经不是桓不疑和成肃之间的私事,而以他兄长的脾气,又岂会忍气吞声?
他赶往镇国大将军府,在成之染面前号泣而言,全然没了长辈的颜面。
成之染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她自然知道她父亲的性子,正在气头上,羞恼之下杀了桓不疑,也不是干不出来。
可桓不疑毕竟是当朝左将军,镇守江州的封疆大吏,他三弟桓不识还在彭城,倘若成肃将事情做绝,下场可就难以收拾了。
成之染叹息一声,道:“阿叔不必过虑,我已派记室参军去往彭城。”
成雍没反应过来,喃喃道:“记室参军?”
“南康烈武公之女,江萦扇。”
成雍悲切道:“她一个女娃,如何能说服你父!”
“阿叔若要我父顾念姻戚之情,自当亲自前往彭城规劝。阿叔为何不去?”
成雍愣住了,半晌道:“是我的妻兄,又不是柳家。”
成之染颔首:“我阿父那般性子,倘若顾念恩情,想的是桓氏合门从义,桓千秋以身殉国。唯有面对江娘子,他才能有所触动。”
成雍默然良久,道:“那位江娘子,可还能成事?”
成之染似是一笑:“她聪明伶俐,绝不会触了我父亲霉头。”
成雍望着她,叹息道:“但愿如此。金陵这一桩桩的事,我真是受不了了。”
等待彭城回信的日子,在盛暑之中显得格外漫长。一场又一场倾盆大雨,把江南土地浇透了,奔涌的江水东流入海,将茫茫大地冲刷得干净。
朝廷并未急于给桓不疑定罪,他待在京门故宅,料理了兄弟丧事,时常枯坐在檐下,望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
他比桓不惑还要年长三岁,宦海沉浮十余年,恍惚之间竟到了如今地位。他偶尔会想,或许他不该打王恕,王恕岂是他能打的人?
可是,谁让王恕是成肃的使者呢?他是个粗人,不动手,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不知何时,桓不为立于廊下,静静地望着他。
桓不疑朝他招招手:“小郎,来!”
他叔父晚来得子,留下这幼弟,跟他的子女差不多年纪,他向来是当作子侄来看的。
如今这小郎也稍稍长大,做了镇国大将军府的军师祭酒。桓不疑自忖在这般年纪,还远远比不得对方发达。
他细细询问桓不为在镇国府之事,别来几多艰辛,彼此感喟无言。
桓不疑摇头:“当初我与成肃同在宣武军中,起于京门,攻灭庾氏,匡扶大业。只因他最为年长,诸将才奉为统领,谁曾想一来二去,渐成云泥之别。故人寥落,至于今日,他做了梁公,还能如何呢?总不能让天下人都听他号令罢?”
桓不为不语。
桓不疑瞥了他一眼,道:“问你呢,倒是说话啊!”
桓不为垂眸,道:“我只是军将罢了,做不得忧国忧民的事。”
桓不疑闻言,沉吟了一阵,叹息道:“这话说得对,我也只是个军将。”
“阿兄……”
桓不为欲言又止,忽而听小厮唤道:“金陵来人了。”
桓不疑一拍大腿,起身出迎。
金陵来使是尚书左丞,见到五大三粗的桓不疑出门,不由得暗自感慨,王恕可真是倒霉。
如何处置桓不疑,朝中上下商议了许久,他此行前来传旨,是要将桓不疑革职罢官。
桓不为闻言,稍稍松了一口气。左将军不做了,江州刺史也不做了,桓不疑仍旧是临汝县侯,家资丰厚的富家翁。
然而桓不疑似乎并不这么想,拧着眉头接了旨,气不打一处来。
“都说我打了王恕,我可曾擦破他一层皮?为这种小事加罪于我,我不服!”
尚书左丞好言相劝,桓不疑不依不饶,声称要前往金陵告御状。
来使一行人见势不妙,不与他纠缠,赶忙回金陵复命去了。
桓不为将桓不疑拉住,还没说两句,桓不疑诸子也叫嚷不平,他只好松手,沉默得如同孤松。
桓不疑喝道:“小郎,你也要向着成肃么?”
“此事我做不得主,”桓不为默然良久,道,“镇国大将军在金陵,阿兄若执意要去,不如先去见她一面。”
“她?”桓不疑微微晃神。他与成之染多年未见,北伐三齐,南征海寇,当年从成肃身边羽翼渐丰的女郎,如今已成了世人敬仰的镇国大将军。
他疑心自己这些年忘记了什么,不留神之间,故人的模样他已经记不清晰。
“她能做什么?”桓不疑问道。
桓不为垂眸:“阿兄总要试一试。”
桓不疑迟疑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第349章 亲故
桓不为回到镇国大将军府时,在庭中遇到了江萦扇。
听闻是江萦扇前往彭城规劝成肃,桓不为稍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该是萧群玉的。
江萦扇只是勾唇,道:“镇国在后堂等候多时了。”
桓不为目光微顿,随她去面见成之染。堂前香樟树生得茂密,微风中萦绕着淡淡的香气,鸟雀从檐上飞起,叽叽喳喳地远去。
成之染一身常服,在亲手拨弄沉香。听闻他到了,她微微侧首,将人打量了一番,道:“鞍马劳顿,桓郎瘦损。节哀。”
桓不为摇头,向她禀报了此去见闻。
成之染静静地听着,桓不惑的病情,桓不疑的扰动,大致与她先前听闻的相同。
桓不为略一迟疑,还是道:“虽然彭城生疑,我两位兄长却绝无二意,望第下明察。”
“我知道,”成之染颔首,道,“哪怕桓氏有一丝二心,临汝县侯也不会贸然返回京门。他待在江州举兵,西通湘州,东连三吴,江南之地,岂有宁日?”
似是惊讶于她的坦然,桓不为垂眸不语,半晌才说道:“临汝县侯失手打了王恕,心中也十分过意不去,倘若因此而丢官罢职,未免可惜。”
“他打谁不好,偏偏打王恕,”成之染叹道,“梁公倾心于江左名流,王恕可是他好不容易招揽的能士,他若不护着王恕,难免令佐吏寒心。”
这道理桓不为懂得,可桓不疑想不了那么多,他还在金陵宅邸中悲愤难平。
成之染缓缓转身,桓不为目光落在她腹间,不由得担心。
看这个样子,只怕没多少时候,成之染就要临盆了。
“临汝县侯是我的长辈,我从小便知,如今也依旧这样认为,”成之染轻笑一声,道,“桓郎回去给他说说,我明日登门造访,可否得见?”
“第下……”桓不为站起身来,犹豫了一番,道,“第下身子贵重,何必——”
成之染摆了摆手:“你只管问他,这是我的命令。”
桓不为拱手领命,当即到桓不疑府中相告。
桓不疑闻言,欣慰于这女郎识趣,稍稍缓和了神色,道:“让她来,我倒要看看,她怎么为成肃开脱。”
桓不为皱了皱眉头:“镇国如今身怀六甲,阿兄莫要冲撞。”
桓不疑不以为意,吩咐仆役洒扫庭除,准备迎客。他虽然丢官罢职,往日的体面仍旧要维持,也唯有这一丝体面,能让他稍稍安心。
第二天恰逢晴日,成之染如约而至。
桓不疑不曾失了礼数,客客气气地将人迎到正堂。
两人多年不见,彼此都不是旧时模样。桓不疑鬓发灰白,历经兄弟的丧事,俨然又憔悴了许多,只是在炯炯目光中,依稀能寻到当年南征北战的叱咤风姿。
桓不疑见到成之染,却是愣了愣。她的举止和神情,有时候真的有些像成肃。
这念头令他喟然。
成之染似是一笑:“江州内地,以治民为要。桓侯在江州,果然是殚精竭虑。”
桓不疑知道她在说他的白发,摇头叹息道:“人老了,又嗜酒贪杯,再过些时日,只剩一头白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