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城是最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如此,”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我率领轻骑直抵统万城,徒何乌维见我军势单力薄,或许并不会放在心上。只要能诱他出城迎战,我自有把握将他擒获。”
诸将佐沉思不语。
徐崇朝问道:“这数千骑兵,粮草又如何解决?”
“只携带七日军粮,如若不足,就在统万城四周就地取粮。”
宗寄罗闻言,迟疑道:“当真行得通?”
成之染道:“留少许人马驻守因城,其余步卒辎重循路北上,待临近统万,再合兵歼敌。”
诸将佐面有忧色,唯独岑汝生颔首不语。
成之染不由得一笑,对宗寄罗道:“纵有差池,有你们大军在后,我也无忧。”
这三千甲骑,有一军从江南而来,有一军是关中招募,还有一军是归降的胡人。人马素来由高寂之规训,她于是招呼高寂之同行。
徐崇朝也要随她一道,成之染笑道:“我还有数千步卒,群龙无首。”
宗寄罗上前,道:“徐郎大可放心,这里交给我便是。”
成之染颔首,又叮嘱她道:“倘若大军临近统万城时,我尚未与徒何乌维交战,你率军隐匿在山谷之中,莫要被敌兵发现。”
宗寄罗领命。
成之染细细嘱托了众人,当即传令甲骑拔营。
白玉山一带丘陵密布,沟壑纵横,山岭上一座座坍圮的墩台,依稀能看出旧日城戍的残影,野草疯长,在绵延不绝的马蹄声中迎风萧瑟。
时隔大半年,成之染又重新见到了岭北的沙碛。冬日荒寒的记忆,裹挟着呼啸磅礴的秋风和尘土,毫不留情地扑打着行人和马匹。
这一行人马风餐露宿,数日后抵达统万城外。
城中派出的游骑见甲骑来势汹汹,登时如飞鸟惊散,陆陆续续退回统万城。清角吹寒,城头旌旗在大风中飘扬,苍白凌冽的气息仿佛要破土而出,如冰霜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蜿蜒奢延水波光粼粼,裸露的河滩在日下泥泞。成之染率人马渡过奢延水,弯弓搭箭,将一封战书射到朝周门。
守城的将士取下帛书,听闻城下为首的将领自称为魏国镇国大将军,并不敢大意,赶忙将战书呈送宫中。
徒何乌维近日多不遂心,得知白玉山南城邑接连沦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谋主郑严塘生怕他迁怒于人,收到成之染送来的战书,亲自交给徒何乌维。
徒何乌维不识字,听他读罢,啐了一声,道:“我就知道她在琪树城待了那么久,定是没安什么好心!还真敢送上门来,当我是摆设不成!”
他起身吩咐左右摆驾朝周门,郑严塘以为他要出城迎敌,劝道:“大王,兵不厌诈。”
徒何乌维瞥了他一眼:“莫慌,我没那么心急。”
成之染传令骑兵休整,她亦在奢延水畔饮马,忽闻城中一阵阵笳鼓乐声,众人回望时,城头乌压压挤上许多人来,众星捧月般围在一人身旁。
两人间隔了太远,成之染看不分明,然而那周身气度,是徒何乌维无疑了。
她慢条斯理地捋了捋马鬃,翻身上马,兜转到城下,拱手道:“大王,久违了。”
徒何乌维细细打量她,眼前的女将风尘仆仆,却容光灼灼,皎日光辉照亮了她的眉眼,好似碧空霜华,又如宝剑虹彩。
他暗自懊恼,当初她假扮使臣前来,自己怎么就眼拙,没发觉这点端倪?
“早知道,就该在宫里杀了她。”徒何乌维咬牙切齿。
郑严塘听明白了,不由得腹诽,那时是何等形势?南朝的太尉还坐镇长安,纵然知道眼前这人就是镇国大将军,他这位大王也动她不得。如今也就是在她手里吃了败仗,过过嘴瘾罢了。
徒何乌维如何不知,强忍着怒火,喝道:“区区南蛮,竟敢到我统万城下,不要命了吗!”
成之染一笑:“大王,长安一别,甚是想念。如今远隔城堑,岂是宾主之礼?若大王不弃,还请出城见我。我此来不为攻城,何必劳苦将士如此防备?”
徒何乌维冷笑道:“丫头,你惯会骗人,我才不信。”
成之染闻言,命诸军收束阵脚,又对徒何乌维道:“我远道而来,行路坎坷,马力不足,水土不服,还请大王赠我猎马毡裘,以免冻馁之苦。”
徒何乌维望着她,沉默了许久,挥手吩咐下去。不多时吊桥落下,城门开启,果然有数名军士牵了十余匹骏马出城,白花花的毡裘搭在马背上,给成之染送了过来。
成之染命人收下,出城的军士飞速回城,闭门绝桥。
她向徒何乌维道了谢,道:“我岂会乘虚而入,倒不必如此担心。”
徒何乌维道:“你在此花言巧语,不过是要想诱我出城。趁早死了这条心罢,我这统万城固若金汤,你若有本事,大可一试。”
成之染笑道:“久闻徒何大王自诩统一天下、君临万邦,如今才只见了我几面,竟要在城中做缩头乌龟么?”
徒何乌维听得厌烦,冷不丁问她:“丫头,几岁了?”
成之染不解其意,道:“如今二十有五。”
徒何乌维眸中闪过一丝精光,说不出是艳羡还是愤恨,说出来的话却带了几分戾气:“我刚好比你年长一轮,你就算围城一直到我这个年纪,也休想攻破统万城。咱们走着瞧。”
他说罢拂袖而去,留下成之染在风中萧瑟。
成之染望着那人身影从城头消失,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徐崇朝问道:“他不肯上当,怎么办?”
成之染摇头:“他这等狂妄之人,如何能忍得?怕不是有什么后手。”
高寂之有些紧张:“那我们该当如何?”
成之染目光掠过茫茫旷野,一字一顿道:“激怒他。”
第322章 诱敌
日暮荒郊,斜晖寂寂。寒鸦绕树,号叫着落在枝头。
成之染见天色不早,率轻骑撤回数十里外扎营。长夜无月,星辉满天,秋风中传来金柝之声,照亮了铁甲寒霜。
统万城守兵担心夜袭,紧张兮兮地盯了一宿,只听得风声寂寂,旷野中潮水拍岸,是奢延水昼夜不眠的声响。
天刚蒙蒙亮,视野中忽而浮现出一支轻骑,城头登时一阵骚动,扒着墙垛察看城外的情形。
那一支人马不慌不忙,在离城不远处下马,忙活了一通,搭起一个小小的毡屋。数十人围在毡屋旁,从河中取水,悠哉游哉地烧煮炊食。
日头缓缓升上来,越来越多的轻骑在城外汇聚,三五成群地沿着水岸饮马、煮水、烧饭,有说有笑,仿佛上巳节踏春一般。
然而凉风刮在脸皮上,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城头的守军,这是清秋时节的岭北,眼前一群群笑骂叫嚷的人,是兵临城下的南军。
成之染骑着白马,不急不徐地渡过奢延水,她望着城头众人,露出一个挑衅的笑意。
她在毡屋中落座,传令高寂之率游骑绕城叫骂,引敌兵出战。
高寂之出身名门,学的是诗书之道,一时放不开手脚,连叫骂都颇有些文雅。骑兵跟着他,也喊得没什么气势。
成之染听不下去了,招呼高寂之上前,好一顿痛斥。
高寂之憋红了脸,又不敢反驳,心里正委屈,却听成之染吩咐赵小五:“昨日徒何乌维所送的骏马和毡裘,都给我取来!”
众人都不解其意,成之染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对众人道:“都给我敞开了骂,骂得他狗血淋头气急攻心才好!有哪个骂得漂亮,就赏他骏马毡裘!”
马匹贵重,毡裘又足以御寒,众人顿时来了劲,抛开高寂之,扯破了喉咙朝城头叫喊。
耳畔呵骂不绝,音杂夷夏,高寂之听得呆了,狠狠一顿足,骂骂咧咧地前去叫阵。
成之染深吸一口气,紧盯着城头动静。
守军虽面带怒色,起初还勉强能忍耐,奉命按兵不动。不料城下有那么几名魏军喊话实在难听,有人绷不住,从女墙探出头来,气急败坏地与他对骂。
高寂之撕破了脸皮,正骂得带劲,肩头铮的一声飞过支羽箭。他嘴上不停,背后冷汗却下来了,这才发觉不经意间已到了城头射程内。
他呸了一声,札紧了铠甲,抽刀出鞘,却一步不退,嘴里说的话比刀锋还尖锐。
城头守将见有人私自放箭,还没来得及喝斥,越来越多的羽箭已飞了出去,密密麻麻地扎在沙碛里。
高寂之率军游走在箭锋之间,忽远忽近,轻巧而灵敏地避开箭镞,青蝇般薨薨乱飞,又挥之不去。
偏偏他嘴里还不干不净,城门校尉气得要发疯,忍不住向坐镇城头的卫将军徒何惠保道:“殿下,臣请出战,免教这南蛮污了殿下的耳朵!”
徒何惠保年少,被骂得面色铁青,可徒何乌维有令在先,不准出战,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区区南蛮……”徒何惠保咬牙道,“等到太子率兵回来,我看她还能猖狂几日!”
城门校尉暗恼地摇了摇头。
好在挨了一天骂,城外的南军陆陆续续退去,耳边这才清静下来。可天光一亮,恼人的轻骑又卷土重来,在城外吆五喝六地拾掇一通,又开始破口大骂。
仿佛恶言詈辞已不能尽兴,到正午时分,火辣的日头晒得旱地发烫,城外竟有数人解了铠甲,赤条条地朝城头挑衅。
徒何惠保还十分年轻,从小哪里受过这等羞辱,气得两眼一黑,一把夺过长弓向那人放箭,被对方轻巧地躲过了。耳边城门校尉也大倒苦水,他越想越气,狠狠将长弓一摔,转身去找徒何乌维告状。
城门校尉颇有些希冀,擦亮了长枪,等着对方的消息。没想到徒何惠保蔫蔫地回来,脸色比先前更加难看,徒何乌维让他按兵不动,他也只能憋了这口气。
黄昏时,成之染率军退回营垒,心中颇有些郁郁。没想到徒何守军竟如此能忍,铁了心要当缩头乌龟。
徒何乌维不像是这样的性子。
徐崇朝道:“徒何氏数万大军从长安溃退,到底有多少能随徒何乌维回到统万城,尚未可知。不过从眼下来看,城中守备纵使说不上空虚,也已大不如前。”
高寂之颔首:“他担心我军有后手。”
成之染目光一顿,不由得与徐崇朝对视一眼。
徐崇朝定定道:“徒何乌维也未必没有后手。”
“徒何赤辞……”成之染喃喃,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知他如今,可还在高平。”
二人在灯下低语,帐外忽而传来赵小五的声音。
“节下,城中有人来!”
成之染将人唤入帐中,来人脱下了斗篷,露出一张养尊处优的面容。
她打量了对方许久,道:“阁下好生眼熟。”
那人陪笑道:“在下郑严塘,忝居中郎将,将军初到统万时,宴席上见过的。”
成之染想了想,似乎确实有这么个人。她不由得怪道:“寒庐简陋,怎劳中郎将大驾?”
郑严塘似乎很是惶恐,道:“在下愧不敢当,冒昧前来,有要事相告。”
“哦?”成之染眸光一闪,静静听他说下去。
郑严塘急道:“徒何乌维听闻大军从琪树城北上,早就派人去到高平城,让他的太子徒何赤辞回援统万。他坚守不出,是在等徒何赤辞到来!一旦援军到了,与守军前后夹击之势,将军危矣!”
徒何赤辞果然在高平。成之染不动声色,道:“他不想要高平城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