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沈星桥和元破寒已进抵萧关,徒何赤辞若走了,高平城也守不住。
“两害相权取其轻!将军有所不知,徒何乌维自从战败后,军中被驱使的汉民大都逃散了,如今城中只剩下上万人马。他不敢与将军交手,因此才等着徒何赤辞回来。”
成之染似是一笑,半晌不语。
郑严塘以为她不信,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断不敢欺瞒将军啊!”
成之染笑道:“并非我不信阁下,只是阁下官居显位,为何要冒险出城,对我说这些?”
“在下委实是为将军着想!”郑严塘欲言又止,摇了摇头,道,“伴君如伴虎,在胡虏手下谋生计,实在是情非得已。在下不忍见将军蒙尘,特来相告。将军若不肯相信,在下无以自辩。”
成之染目光幽幽地望着他,轻叹道:“纵使阁下不来,我也有退兵之意。这几日粮草已尽,大军辎重还尚未运达,倘若徒何乌维不肯出城,我也没办法。”
郑严塘劝道:“望将军早日决断,否则后患无穷。”
夜色寒凉,星辉满天。郑严塘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
高寂之眼见他一骑绝尘而去,对成之染道:“这人来得蹊跷,说的话未必可信,节下为何不将人扣下,好好审问一番?”
“虚实莫测,留他何用?”成之染负手立于帐外,抬头望着苍凉的天幕,道,“我军为攻破统万城而来,无论他所言是真是假,都不会就此罢兵。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留给徒何乌维去琢磨便是。明日,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高寂之皱紧了眉头,道:“倘若徒何赤辞当真率军回援,又该当如何?”
成之染瞥了他一眼,竟生出笑意,虚渺的声音飘散在黑暗之中。
“所以,才要速战速决。”
次日一大早,鸡鸣声响彻统万城。徒何惠保睁开眼睛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一想到今日又要到城头听那些污言秽语,他有些发怵。
若不是他父亲强令他在城头督战,他一点也不想再见到那群兵痞。
明明是汉人,却全无礼仪教化。
徒何惠保嘀嘀咕咕地登上城楼,残存的雾气已渐渐消散,奢延水畔孤零零地立着那毡屋,一打眼让人如鲠在喉。
往常这时候,南军轻骑已经露头了。或许是今日晨雾的缘故,四野中并没有南军的踪迹。
他干巴巴地坐等,一直到日上三竿,城外还只是孤零零的毡屋,连个人影都没有。
徒何惠保有些疑惑,又隐隐不安,又苦等许久,终于耐不住,派数名斥候出城,去探看南军消息。
城门校尉也觉出怪异,小心道:“殿下,可否向大王禀报?”
徒何惠保谨慎道:“再等等不迟。”
他话音刚落,城头有兵士喊道:“看那边!”
城门校尉来不及喝斥那兵士失礼,抬眼一看不由得吃惊。城西郊野中浓烟滚滚,直冲天际,隐约还能望见火光。
徒何惠保急得在城头转圈,他父亲坐镇高台,城西的动静,定然能看得分明。
先前派出的斥候回报,魏军的营垒已空空如也,人马都渡河西上,到城外村寨劫掠去了。
先前为防备南军来袭,奢延水以南的百姓都已被迁徙入城,徒何惠保万万没想到,魏军竟敢越过统万城,在他眼皮子底下搜山放火。
“南蛮这是要劫掠一通,拍屁股走人!”徒何惠保气不打一处来,匆匆下城赶往宫中。刚到宫门口,却见一行行甲士列队而出,簇拥着徒何乌维横刀跨马。
“大王!”徒何惠保滚鞍落马,指着西边道,“魏军到城西去了!我——”
“她要往刀尖上撞,我也拦不住!”徒何乌维打断了他的话,喝道,“上马,出城,随我一战!”
徒何惠保唯唯称是,被浩荡人潮裹挟着涌向城门。服凉门外寒沙似雪,滚滚步骑踏平了连天衰草。
城头响起凄厉的号角,他在匆匆中回眸一瞥,竟成绝响。
第323章 滂沱
烟焰张天,悲风弥漫,灼热的气浪在荒原上涌动。
成之染打马登上高冈,遥望着统万城的方向。
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气喘吁吁的斥候飞奔而来,高呼道:“将军!宗司马还有二十里,就要到统万城了!”
“再探再报。”成之染目光如水,胯#下白马倏忽打了个响鼻。远处荒芜而空阔的重林之间,隐约见尘土飞扬,灰茫茫一片,绵延数里,密密麻麻如蚁群。
那是列阵前行的浩荡敌兵,层层叠叠的衣甲,仿佛日光也被吸进去,只余下肃杀的黑沉。
赵小五喜道:“敌兵终于来了!”
旌旗斑驳抖动,潮水般漫过荒野。众人仔细看了一阵子,出城的敌兵步骑并进,步卒打头阵,甲骑在军后压阵。
高寂之横槊在手,对成之染道:“卑职愿率军冲阵!”
“高郎君莫急,”成之染注目良久,道,“他既然出城,势必急于与我军交战,我偏不让他如意。”
她传令诸军结阵向前,数千骑兵驰骋于荒野,如同鸿雁振翅高翔的倒影,激荡得砂石飞起,轰鸣巨响动地而来。
徒何乌维遥遥望见南军甲骑袭来,命步卒结阵迎敌。林立长枪如猬刺,疾驰向前的甲骑打了个旋,如水波一般向两旁荡开。
数千人马在阵外逡巡良久,仿佛收到中军的命令,又急急收回了脚步,掉转马头朝城南奔去。
徒何乌维将所部兵马分为两翼,鼓噪呐喊,穷追不舍。他已经看到了成之染的身影,可离得太远,他也不能将对方如何,于是喝令步骑追得更快些。
前军的步卒一口气追出了数里,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压阵的胡骑仍有余力,挥斥得愈加急促。这时逃跑的南军甲骑突然停下,为首的将领挥槊在前,又回头杀来。
疲惫的步兵首当其冲,一时被冲陷下去,可阵中毕竟人多,旋即如沙漏般倾荡弭平。
成之染并不恋战,当即命诸军后撤。耳畔冷不丁响起风声,她赶忙伏在马鞍上,一支羽箭擦着盔顶红翎射到了沙地里。
射箭的是前几日城头守将。成之染认得,他是徒何乌维的另一个儿子,唤作徒何惠保。
徒何惠保弯弓又要再射,成之染已取下弓箭,回身连射了三箭。
徒何惠保见躲闪不得,只得从马上摔下,吃了一脸土。然而他顾不得许多,慌忙又上马追赶,大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他找不到徒何乌维,慌慌张张地随步骑奔波良久,忽而听闻一阵又一阵纷乱传来,待仔细看时,前军步卒又与南军甲骑缠斗起来。
成之染一马当先,再次杀了个回马枪。待命已久的甲骑跟着发动了冲锋,马蹄如雷鸣轰轰,厮杀声响彻天际。
野地里的狂风越刮越大,白蒙蒙日头底下黄尘满天,徒何惠保忍不住咳嗽起来,呛得肺里好像填满了沙土。
成之染纵马疾驰,鲜血染红了长槊,如同翻飞的蝴蝶,又好似愈燃愈烈的火焰。飞沙走石扑打着铠甲,细微的震颤竟如此清晰,瞬间让她淡漠了空气中弥漫的杀气和血腥。
直到她再一次看到徒何乌维的眼睛。
那目光比奢延水还要寒凉刺骨。
下一刻,徒何乌维挥舞着长槊冲杀过来。
“铮”的一声,成之染硬生生接了,直震得手臂发麻。
赵小五和叶吉祥旋即拍马上前,紧随她两侧。
徒何乌维冷笑道:“镇国大将军,你不敢与我单挑吗?”
“手下败将,你也配?”成之染一字一顿,轻嗤道。
徒何乌维气得面目狰狞,冲天怒火化作越发猛烈的攻势。荒野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仿佛有人扯下巨大的帷幕,覆罩了混战的刀光剑影。
徐崇朝鏖战多时,寻不到成之染身影,心口止不住狂跳。他在混战的人群中左冲右突,赫然见垓心二人在马下力战。
成之染将长槊扔掉,换上她最得心应手的长刀。闪避之间堕马的疼痛从后腰传来,不知到底是伤筋还是动骨。
被她绊倒马下的徒何乌维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脸上的血污更显得面目可憎。
他手中亦是一把长刀,金镂雕画龙形,背刃有龙雀环,一片昏黑中亮如明月。
成之染咬牙力战,刀刀狠厉致命。
徒何乌维喝道:“我与你是何冤仇,你要置我于死地!”
“胡狗,攻我长安城,还有脸问我!”
徒何乌维怒道:“谁有本事打下来,那就是谁的!成肃根本就不想要长安,还不许我要?”
“长安是我朝旧都,轮得到你这胡奴!”
“你那位太尉可不在乎什么旧都不旧都?有了收复关中的名头,他要回去功高震主了!”
“休得胡言!”成之染胸口堵了一口气,一愣神的功夫,身侧忽而亮起一道白光。
她闪身避过,竟是徒何惠保打马挥槊而过。
赵小五和叶吉祥已不见踪影,她心里一急,被徒何乌维窥了破绽,刀锋被死死压住。
天色越来越昏沉,风中吹来了潮湿的水汽。
成之染欲哭无泪,宗寄罗,她和她的后军人马,怎么还不到!
乱军之中响起马踏鸾铃之声,徒何乌维听闻背后来人,闪身收了攻势。
徐崇朝横刀立马,将成之染掩护在身后,她终于得空招呼坐骑雪里红,强忍着剧痛撑槊上马。
敌兵又如山呼海啸般席卷而来,成之染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连击杀了十余名胡骑,再四下望时,却寻不到徒何乌维的踪迹。
她正要拍马与徐崇朝会合,臂膀却一凉,一支箭镞深深埋到血肉里,她甚至感觉不到痛。
明明已隔了很远,她仿佛听到奢延水拍岸之声,那昼夜不绝的呜咽长河,永远如北风般冰冷刺骨。
一滴水珠落在她脸颊,旋即干涸。
鲜活的喊杀声从不远处传来,隔着昏黑暗淡的狼藉荒凉,她望见了魏军的旗帜。
是援军到了。
倾盆大雨倏忽而至,肆无忌惮地冲刷着七零八落的尸体。被血水浸透的沙碛污浊而泥泞,涓涓黄流渐渐地漫过砂石,漫过歪歪扭扭的羽箭,漫过无主的战马脏污的铁蹄,漫无边际地向荒野奔流而去。
敌兵大溃,四散奔逃。徒何乌维向统万城撤退,魏军紧紧追击越过奢延水,随着溃退的敌兵蜂拥入城。
城中又一场混战。
成之染一路追寻徒何乌维,进了城却不见对方踪迹。她率军攻到高台,巍峨殿阙在滂沱雨幕中无言伫立。
日暮时分,云消雨散,统万城内外骤然沉寂下来,一片寒凉中只听得马鸣萧萧。战火自城外绵延到城中,染血的旌旗在风中飘动,尸横遍野,伤兵属路,到处都是哀嚎和呻吟。
魏军已占领城池,徒何氏王侯妃主和百官公卿被一网打尽,招降俘虏近万人,然而依旧找不到徒何乌维。
被捕的城门校尉声称,城中混战时,有一支人马沿奢延水西上,不知往何处去了。
众人听闻徒何乌维极有可能逃脱了,顿时都有些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