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夫人不由得赞叹:“人靠衣装马靠鞍,我家狸奴果然是富贵气派。”
成之染一笑,正对上成肃的目光,唇角笑意便愈加深沉。
她问道:“能有多气派?”
温老夫人似乎陷入了回忆,感叹道:“比你阿父初任太守时还要气派。”
成之染一怔,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在宣武军风雨飘摇之际,也是成肃一飞冲天的起始。
成肃目光幽幽,缓缓点了点头,再没有说些什么。
冬至日,天刚蒙蒙亮,车马辚辚声踏破寒夜阴霾,宫城的金砖玉瓦已在晨曦中闪耀着淡淡微光。
大司马门下,百官肃立,满朝冠带,迤逦不绝,宽大的冕服在晨风中轻轻摆动,仿佛一片片翻飞的枯叶。
成之染位次并不显眼,然而她长身玉立,如同朝阳初升,在众人之中格外引人注目。
满朝文武早听说成氏女挂印封侯,止不住好奇,本朝第一位女侯是什么模样。
成之染坦然接受众人的窥视,规规矩矩地目不斜视。成肃的位置比她靠前,父女二人一路前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微妙距离,在外人面前还算得上父慈子孝。
熹微晨光中,成之染见到了不少熟悉面孔。丹阳尹何知己如今已兼任吏部尚书,大权在握,意气风发,他与成之染经年未见,谈笑间,风姿意态仍与往日无异。
成之染在人群中瞥见了中书侍郎周士显。
从前她不惯与朝臣交接,如今既已存了开府的心思,于政事之上便更加关切。周士显是天子笔墨近臣,官位算不得太高但职权甚重。
她含笑致意,周士显煞是惊奇,然而成之染尚未开口,便听得天街银铃脆响,鼓点阵阵。
众人纷纷止住了窃窃私语,垂首侍立,静候天子驾临。
旌旗林立,车马喧嚣,成之染从众人缝隙间望见明黄的帷幔一角,三十六人高抬玉辇,盛大的法驾卤簿,足足一炷香才走完。
她却是连天子的影子都没看到。
成之染一路随行到圜丘,仿佛在这片冠冕汪洋中随波逐流。人群鸦雀无声又井然有序,又如棋子一般各安其位,唯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回荡,与不远处钟鼓交映,于寒风之中点染出庄严肃穆的冷寂。
直到礼官奉请天子登台时,成之染终于望见那人身影如朗月清辉,步履沉稳地踏上祭台。
百官山呼万岁,齐齐拜服。天子衮冕盛大隆重,高高在上恍若神祇。祭台上香烟缭绕,犹如云雾蒸腾。
缕缕烟雾在寒日缓缓升腾,似乎向天界传达着人间祈愿。成之染看不到天子的神情,挺拔的背影于烟雾缭绕间更显得庄严肃穆。
正午时分,日上中天,长夜于此止步,万物如遇新生。天日昭昭,光华璀璨,仿佛一切从此刻生动起来,载满人间繁华与富饶。
成之染呼吸一滞,此刻的盛大恢弘,深深攫住她心神,她突然明了何为天子。
而唯有天子至尊,才足以以万民之名,向苍天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冬至祭天告庙的盛仪,足足持续了一整天。成之染几处奔波,虽不觉得累,但她始终没机会接近天子,心里不由得着急。
众人浩浩荡荡地跟从天子回銮,于大司马门外恭送圣驾。
眼看着日薄西山,天子车驾缓缓向大司马门行进。成之染急不可耐,顾不得环佩叮当,拎着衣摆匆匆追上去。
众人犹在躬身送驾,待反应过来,一时间面面相觑。一干卤簿仪仗也大为震惊,直到成之染冲到玉辇旁,才有侍卫执戟将人拦下。
天子显然被惊动了。
帷幕掀起,成之染看不到里头的人,只闻天子道:“太平侯,这是作甚?”
成之染手扒着玉辇不肯松开,余光中却见成肃正往这边来,她不敢高声,急急道:“陛下莫怪我贪心,我是来向陛下求取功名的!”
“哦?”天子似是有几分不解,道,“年方弱冠,一战封侯,世无其二。你还要何等功名?”
“我不想只做成大将军的女儿,我要做成小将军。”
她压低了声音把话说完,成肃已走到近前,招手道:“狸奴,休得无礼!”
成之染松手,整顿衣裳,向帷间敛容一拜。
成肃忙着向天子赔礼,很是为长女御前失仪没面子,更何况文武百官那么多人看着,他辛辛苦苦张罗的闺门名望,只怕又付之东流了。
见父亲在侧,成之染难免心虚,一声不吭地当没事人一样。反倒是天子替她找补:“太尉不必多礼,只不过是与令爱说几句话罢了。”
天子玉辇被成之染拦在大司马门下,百官远远地望着,因天子尚未回宫,也不敢轻易散去,在寒风中被吹得零落。
天子道:“太尉,让诸位早些回去罢。”
成肃迟疑了一瞬,明白天子借这个由头赶他走,却不好推辞。他深深地看了成之染一眼,才领命而去。
成之染暗中松了一口气,忽闻天子道:“天下征战不休,自有拜将之时。”
临战受命哪里够,终究不是个长久之计。成之染摇头,心一横,大着胆子道:“恳请陛下准许我开府。”
此言一出,连天子身旁近侍都露出讶异神情。
除了诸州都督刺史,唯有诸大将军以上,才有资格设立府署自选僚属。成之染先前所谓折冲中郎将,也不过成肃军府自辟的属官。
两旁近侍暗暗交换了眼神,心中直摇头。
太平侯出类拔萃,但还是差得远啊。
果然,帷幕内一片静寂,天子良久不语。
成之染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按捺不住正要开口询问时,冷不丁被人打断了。
“太平侯,久违!”
成之染一看,竟是东海王苏弘度,那可不是久违么。
她恭敬一礼,心中已凉了半截。如今这情形,天子不会再跟她说什么了。
苏弘度似乎有事而来,她虽有不甘,只得匆匆向天子告退。
苏弘度盯着她背影远去,犹自不死心,道:“陛下,我至今尚未娶妻。”
天子淡淡瞥了他一眼。依稀风声中帷幕落下,传来天子平静的声音。
“她是太平侯。”
第238章 消寒
成之染径自与天子密语,让成肃好生不痛快。回府一路上他隐忍未发,阴沉着脸下了车,却赫然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门。
徐崇朝自从那日钟长统说亲,话已挑明了,再见到成肃时多少有些不自在,如今正赶上他父女同归,登时微微红了脸,恭顺地侍立道旁。
成肃缓和了脸色,与对方寒暄起来。
今日是冬至,徐崇朝下值之后,自然要回去与家人团聚。
成肃瞥了成之染一眼,她正垂眸拨弄着腰间佩剑,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正要让徐崇朝回去,成之染突然说道:“前几日三娘过来,也没见到我。正巧冬至了,我屋里有些物事,劳烦阿兄带回去,算是我一点心意。”
“放到哪里了?”成肃问了句,招呼阿碧和阿桃:“给大娘子取来。”
成之染不肯:“也没几步路,我要去找找。”
成肃沉默了一瞬,见成之染神色坦然,一脸纯良的模样,到底妥协了。
徐崇朝复又折返,跟随成之染去往后宅,只觉得背后差点被成肃盯出窟窿。
阿喜一干人等如临大敌,呼啦啦一道进了屋,成之染道:“上次宫里的赏赐,我记得有一匹明光锦,取来让徐郎拿着。”
阿碧阿桃麻利地将东西搬来,沉甸甸的一匹布,拿着也费劲。阿喜道:“徐郎如何方便拿?”
成之染不假思索道:“既然拿不了,明日派人送到徐府。”
阿喜笑道:“早知道如此,女郎还让徐郎跑一趟。”
成之染看了她一眼,唇角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她走了几步,张开手臂转了圈,定定地望着徐崇朝,问道:“这一身如何?”
华贵的冕服随着她动作摆动,仿佛一道赤玄交叠的浪涌,闪动着金银缂丝的微光。乌黑丰满的发上一副平天冠,串珠微颤抖动,流光莹润,神采动人。
徐崇朝不曾见她这般打扮,凝神细看更觉光彩夺目。然而满目华彩中,他的视线被对方笑意攫住,眼前人举手投足间风韵卓然,让他舍不得片刻移开目光,隐隐约约,仿佛听到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成之染忽然一笑:“你脸红什么?”
徐崇朝回过神来,下意识一摸脸颊,果然已滚烫无比。他不自在地低下头,成之染却靠近他,追问道:“如何啊?”
“自然是、好、好看的……”徐崇朝不敢看她,说话也磕磕绊绊。
成之染伸手抚上他肩头,丝袍滑过他指间,徐崇朝不自觉一手抓住了。
他紧盯着成之染,嘴唇张了张,到底没说出话来。
成之染仰头覆上他的唇,再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徐崇朝只觉脑袋里轰地一声,仿佛炸开了千万朵冰花。耳畔响起侍女们低呼,他实在觉得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应该,可这个辗转缠绵的吻,他既怀念又期待,心里挣扎了一番,到底舍不得松手。
阿喜几个人都吓傻了,脸烧得通红,背过身去不敢多看一眼。惊慌之中阿喜想起此刻还屋门大开,又急又怕,脚下却像扎根一样挪不动,身后紊乱的呼吸和暧昧的声响交错,被吹入屋中的寒风裹挟而去,暗淡天光也染上一层旖旎。
徐崇朝热切地吻着怀中人,反客为主地挑弄着。
一切或许只是她心血来潮的把戏,可此刻的温柔和痴缠,霎时间勾起摇颤的心火,摇曳着簌簌飘散的漫天梅花,于激烈沉浮中随风迭荡。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蜀中雨夜,霎时间血脉偾张,浑身上下都燥热起来。成之染招架不住他凶狠的掠夺,喘息着将人推开,彼此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汹涌的欲望。
她自觉有些过火,低声道:“不早了,回去罢。”
掌心被塞进一团纸条,徐崇朝下意识收起,一动不动平息了许久,凝神望着她,开口时嗓音还有些粗哑:“你好狠的心。”
成之染笑了一声,送他出了门,道:“送给三娘的礼物,要等明日了。”
徐崇朝握紧手中的纸团,看了看跟在后头却不敢抬头的侍女,无奈地低叹一声。他恋恋不舍地挥挥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成之染回屋,屋子里鸦雀无声。她招呼侍女更衣,众人渐渐从震惊中回神,许多次欲言又止。
成之染卸去沉重的礼衣,施施然落座,理了理凌乱的领口,道:“太尉不知道的事,往后也不要告诉他。”
众侍女连声应下,只是看向她的目光颇有些复杂。
阿喜道:“前些日子王长史家萧夫人到访,跟老夫人说了好一会儿话,那意思是想见见女郎呢。太尉那里多半也是赞许的……”
这位王长史不是旁人,正是刚刚从外郡转任回京的琅邪王恕。他做过成肃属下,宦海浮沉多年,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成之染从镜中看了看阿喜,似笑非笑道:“太尉还真是盯上王恕了。”
阿喜道:“女郎若属意徐郎,何不向太尉挑明?”
成之染眸光微动,对镜比了个嘘声。
阿喜还想再劝,被阿碧阿桃用眼神止住。众人都不敢再提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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