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老夫人无话可说,温印虎更没办法,思来想去,只得劝徐崇朝去开解开解。
当日成肃与成之染不欢而散,徐崇朝闻言便找上成肃,成肃正在气头上,压根不给他求情的机会。徐崇朝没辙,去找成之染,然而成之染闭门谢客,谁来也不见。
他心里没底,只好请徐娴娘出马,可惜依旧碰壁。成之染隔着院门对她说:“三娘如今与谢郎订了亲,隔年便要做新妇,世家大族规矩多,有的是劳心费力之处。我这档子事,就不劳三娘费心了。”
徐娴娘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徐崇朝左思右想,到底放心不下,没几日又到成之染院外,好言好语请阿喜代为通传。
阿喜为难道:“女郎在院子里射箭,实在不得闲,郎君请回罢。”
徐崇朝隔墙听得院内人语,间或有箭矢破空中的凌厉之声,一时间怅然伫立。
阿喜朝他一礼,命丫鬟将门闭紧了。
枯桐萧疏,落叶满地,被凉风一吹,止不住沙沙鼓动起来。徐崇朝在院外逡巡良久,望着枯叶悠悠荡荡地飘过院墙,不由得苦笑一声。
他将衣摆卷起,三步并作两步,敏捷地翻上院墙。随行的侍从惊呆了,生生将惊呼声咽回肚子里。
徐崇朝稳稳当当坐在墙头,一眼便望见院中弯弓搭箭的女郎,一袭玄衣衬托出颀长身形,恍然如千军万马中遗世独立。
院中侍从齐齐震惊地看向他,仿佛见到了什么破天荒的新鲜事。谁不知庐陵郡公的义子素来稳重得体,如今竟意图翻墙而入,全无半点往日的风范。
徐崇朝迎着众人视线,脸上虽发热,目光却一动未动。
成之染终于侧身面向他,眸光深沉不见底,眉间微微一蹙,旋即抬起了手中长弓。
阿喜诸人吓得不敢说话,被利箭所指的徐崇朝身形一僵,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是讶异地打量着对方。
成之染业已拉满了弦。
她号称百步穿杨,素来是箭无虚发的神射手,纵使在晨昏晦暗之时,也不妨一发中的。可如今朗朗白日,她的手腕却颤抖起来,心头突突直跳,前所未有的惶恐在指尖弥漫。
原本只是一时闷气,不忿于对方硬要闯进来,于是要吓他一吓。
可是这一瞬,她根本不敢放箭,顿时生出难言的懊恼。
僵持了片刻,成之染收了弓箭,随手扔给一旁的随从,转身便往屋里去。
徐崇朝赶忙从墙头跳下,快步追上去,一把堵在屋门口,气息尚不稳:“狸奴——”
成之染猛然止步道:“你还来做甚!定要看我的笑话么?”
她目光含愤,扭头要走,徐崇朝急着解释,连忙拉住她:“我绝无此意!”
成之染挣脱不得,瞪了他一眼:“松手!”
徐崇朝不肯,两人拉拉扯扯的,却见院中侍女面色各异,望着他欲言又止,目光落在他那只手上,隐隐有谴责之意。
他一时局促,语气也柔和了几分:“狸奴,有话慢慢说。”
说罢便拉着人进屋,侍女们眼看着关了门,面面相觑,一字不敢言。
半晌,阿喜将众人驱散,立在门外,眸色沉沉的。
谁家正经兄长会翻墙进来,拉着人在屋里说悄悄话。
阿碧小声道:“这可怎么好……”
阿喜比了个嘘声,默默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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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之染任由人拉着,委屈巴巴地一声不吭。徐崇朝见她黯然,心头一隅也滞涩难言,迟疑了一瞬,试探着伸出手,见对方并不推拒,于是缓缓将她搂到怀中。
成之染紧紧抱住他,泄愤似的锤了他几下。徐崇朝不语,轻轻拍着她脊背,胸口传来剧烈的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混杂了对方的。
“我咽不下这口气。”良久,成之染闷声说道。
“他毕竟是你父亲,”徐崇朝吻了吻她的鬓角,道,“何必要争这口气?”
成之染默然良久,将人推开些,道:“他夺了我的兵权。”
徐崇朝苦笑:“你既然认太尉作府主,便应当知道,这亦是府主的权力。”
“那你呢?”成之染问道,“倘若他这般对你,你又该如何?”
“我与你不同,”徐崇朝勾唇,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淡淡道,“我又不是天子亲封的太平侯。”
成之染探究地盯了他许久,拉下他手腕,道:“你是来奚落我的?”
徐崇朝定定回视,一字一顿道:“天子的旨意,我哪里敢。”
他句句不离天子,话到此处,成之染也已会意,唇角绽出一丝笑意:“我阿父会生气的。”
“你若愿去求义父,我亦可随你一道。”
那怎么可能。
成之染低低一叹,眸中闪过一丝果决:“我既有勋爵在身,冬至祭天大典,自然有一席之地。若得见天子,或许还会有转机。”
两人在屋内窃窃私语,许久都不见动静。阿喜慌了神,几番犹豫却不敢贸然打搅。冷不丁院门被敲响,有人在外面喊道:“徐郎可还在?”
阿喜过去一看,是成肃身旁的小厮。徐崇朝一干随从也探头探脑的,问道:“阿喜娘子,我家郎君呢?”
阿喜问:“太尉有事找徐郎?”
小厮道:“钟将军到访,太尉让徐郎过去呢。”
阿喜不明就里,料想是军中之事,也不敢耽误,于是硬着头皮去敲成之染的门。
成之染不疑有他,只是摇头道:“兵荒马乱的,钟将军来的可真是时候。”
徐崇朝神色微动,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跟成肃小厮一道出门。
屋内复归于沉寂,成之染揉了揉眉心,缓缓走到院子里,一眼望见梧桐树下高悬的箭靶,红心密密麻麻插满了羽箭。
她从侍女手中接过长弓,轻轻抚摸着。她的第一把长弓,还是成肃征讨海寇时送给她的,许多年过去,她身量见长,惯用的长弓换了一把又一把。
可后来这些,再没有最初那一把令人欣喜若狂。
成之染闭上了眼睛。
第237章 冬至
松滋县侯钟长统郑重其事地到访,着实让成肃意外。他正为成之染之事闹心,以为钟长统也是来为她求情,心中很是不耐烦。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徐崇朝步入沧海堂时,成肃正与钟长统谈笑风生。钟长统拼命向徐崇朝使眼色,徐崇朝略一迟疑,见礼过后便恭敬地侍立一旁。
成肃温和地笑笑,这笑容愈加让二人不安。钟长统哈哈一笑,道:“第下,这种事,大郎君他——”
成肃摆手止住他,对徐崇朝道:“钟侯此行,是受你母亲之托,来为你说亲。阿蛮,你可知道了?”
徐崇朝垂眸:“是。”
他自伐蜀归来,已擢升为从事中郎。成肃眸色中多了几分探究,对钟长统道:“贤弟,我还有些话,想问问阿蛮。”
钟长统心领神会,生怕待在此处碍眼,又给徐崇朝说了些好话,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告辞。
偌大的后堂顿时显得空旷。
成肃朝徐崇朝招了招手:“坐。”
徐崇朝在下首落座,忽然听到成肃突然笑了笑。
“这件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徐崇朝答道:“并非有意隐瞒第下,只是未等到合适的时机。”
听闻他如此生疏地唤一声“第下”,成肃顿了顿,问道:“这是你母亲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徐崇朝抬头望着他,道:“是我求家母找人做媒。”
钟夫人寡居家宅,能认识多少外人?她母家族亲兄弟不多,松滋县侯钟长统正是其中佼佼者。钟夫人找到他从中传情,也在徐崇朝意料之中。
“这样啊……”成肃盯着他,略一沉吟道,“我待你如同亲子,可曾有半分亏欠?”
“阿蛮这些年仰赖第下扶持,自然是感激不尽。”
成肃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几案,道:“你我两家哪个容易啊?一时权势难保,若想长长久久地在朝中立足,路还远着呢。”
徐崇朝不语。
“从前让你娶萧氏女,还不是为了提振门楣?你可明白义父的苦心?”
徐崇朝颔首,轻声道:“我三妹如今与谢氏定亲,门楣之事,不作他想。”
成肃没想到他敢反驳,目光沉了沉,道:“我要为阖家考量。”
徐崇朝眸光微动。成肃的心思,他素来清楚,此番结果也并不意外。
只是此事急不得,只要成肃知晓了他的心意,往后总有可以商量的地方。
成肃谆谆道:“狸奴不曾有兄长,因此待你格外亲善,她泼辣惯了,若做了什么出格之事,你也切莫放在心上。”
徐崇朝慢慢红了脸,出格之事,就算他敢说,只怕对方也不敢听。他垂眸道:“还望第下三思。”
成肃摆手道:“罢了,罢了。日后再说罢!”
钟长统前来做媒之事,成肃叮嘱了手下,不准让内宅知晓。这件事确实颇有些为难,他看上了琅邪王氏的郎君,两下里有意,正等着会面。成之染与他赌气,本已经让他气恼,徐崇朝这时来这一出,无异于火上浇油。
毕竟是这么多年长幼情分,成肃也不好把话说绝,然而当他听小厮谈起徐崇朝翻墙之举,依旧气不打一处来,吩咐管事道:“大娘子既然要闭门思过,那就好好在里边待着,任何人不准擅入。若有人违抗,直接押到我跟前。”
一家之主发了话,众人哪敢不听从。成之染得知自己被说成闭门思过,只觉得好笑,她并不在乎这些,天黑得越来越晚,没多少时日,冬至就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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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大如年,这一日阴阳转换,天地交替,素来是大魏举足轻重的节庆。百姓在此日更易新衣,备办饮食,享祀先祖,庆祝往来,一如年节。
天子于冬至日祭天告庙,受万国及百僚朝贺。京中五品以上王公贵族,皆在其列。
冬至前几日,宫中来人到东府,传天子口谕,赐给成之染一身崭新的七章冕服,以便她在祭典上装束庄重得体。
这无疑给成之染吃下了定心丸。
待使者离开,温老夫人催促着让她穿上,阖家老幼巴巴地瞧着。成之染换上新衣一出来,众人都眼前一亮。
这一身煌煌冕服,是群臣郊天祀地的祭服。峨冠博带,珠玉垂旒,清旷崇严。
桓夫人望着她戴上平天冠,笑道:“狸奴虽不曾加冠,与儿郎也无差了。”
成之染身着这冕服,周身气息也陡然一变,平添了几分静穆端庄。她展臂转身,垂旒微动,意态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