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肃微微点了点头。
成之染叹息,径自穿过垂花门,徐崇朝站在道旁,孤零零一人,颇有几分萧索的寒意。
“谢仆射当真难免一死?”他问道。
成之染默然。她父亲对于谢让,到底还有些顾忌。她眼见李临风惨死,相较之下,待罪狱中的谢让,多少还手下留情,留了分体面。
只是这一丝情面薄如蝉翼,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只得缄口不言。
“狸奴,你劝劝义父。”
成之染抬眸望着他:“事已至此……”
“事已至此,便是对的吗?”徐崇朝质问,“宣武军本是谢家军,如何能对谢氏后人下手?”
“说这话只会火上浇油,”成之染道,“宣武军早已今非昔比,更不可能如从前一般。你若顾念旧情,将来兵临江陵城下,好生劝劝李公罢。”
成之染话音刚落,云幕间雷声隐隐,大有山雨欲来之势。她垂眸越过徐崇朝,一言不发地回到住处。天色渐渐黑下来,霎时间金光大作,雷声滚滚,秋雨潇潇。
这时节的雨,凄冷冥微,不绝如缕地倾洒在窗棂上,一声声尽是缠绵哀怨。
荷尽菊残,雨声寥落,成之染独坐灯下,随身佩带的长刀放在几案上,她默然良久,缓缓抽出了刀刃。
厚实的刀刃光洁明亮,映射着烛火跃动。
然而仿佛有什么东西蒙在上面,她看不分明,只觉得有些陌生,于是拿起丝绢,一点一点耐心擦拭起来。
在难掩嘈杂的雨夜中,唯独这一方灯下,让她能片刻心安。
成之染擦着擦着,不由得停下了动作。有什么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的,犹如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
她问道:“外边怎么了?”
侍女阿喜唤人出去打听了一番,回来道:“谢三郎在府外跪着,要求见太尉,太尉不见他。”
成之染半晌一动不动,阿喜忍不住抬头看她,对方却缓缓站起身来,竟要在雨中出门。
“女郎!”阿喜追上去。
成之染从侍女手中接过伞,回头道:“我去去就回,你们不必跟来。”
她倾身步入雨幕中,雨丝从苍茫天际随风飘落,丝丝缕缕落在油纸伞上,青石小路笼罩着一层冰凉的雾气。
不知什么从雨的缝隙里疾飞过去,溅起了无数泥点。门吏在檐下看见她,都吃惊不已。
成之染命人打开角门,谢鸾正跪在门前,浑身上下如落汤鸡一般,然而脊背依旧挺直着,听闻声响便抬起头来,雨珠零落,看不清神情。
成之染缓步上前,将雨伞撑在他头顶,回身朝他面前的方向望去,朱门紧闭,冰冷森然。
两人都沉默不语,唯有雨声阵阵,更显得沉闷。
半晌,谢鸾开口道:“太尉不肯见我,为何?”
成之染攥紧了伞柄。谢鸾到此地,自然是来为他父亲求情。毕竟是主僚一场,成肃不愿拂了他心意,索性置之不理,眼不见心不烦。
“谢郎,请回罢。”
谢鸾侧首望着她,电闪雷鸣间,照亮了他苍白的面容。雨滴沿着清损的面颊滑落,仿佛是泪水,可他眼睛里又暗淡无光。
“我情愿一死,换父亲一条生路。”
成之染垂眸:“你以后的路还长着。”
谢鸾不说话,只是摇头,默然良久道:“求女郎通融,让我面见太尉。”
第209章 乘危
谢鸾是何等人物,门第高华,人品贵重,才华横溢,自年少之时便名满京都,是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的栋梁之材。
可如今他跪在门前,单薄萧瑟的身影仿佛将要被重担压垮。
成之染眸光闪动,一时竟生出不忍。
谢鸾只是望着她,嘴唇翕动道:“若能救家父一命,我愿意今生当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雨水已将他浑身打湿,嗓音也浸染得低沉沙哑。成之染要扶他起身,谢鸾却执意不肯。
她只好唤门房过来为对方撑伞,随后又穿过角门,径自朝后宅走去。
成肃住处依旧亮着灯,通传进去没多久,出来道:“女郎,请。”
正房里灯火通明,与潇潇雨夜仿佛两片天地。成肃身着绛紫官袍,坐在堂首,以手撑案。成之染进来,他也只是微微抬了头。
“你可是来替谢让求情?”
李临风已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成之染拱手一礼,道:“阿父顾忌的,不过是谢让与李氏勾结,处处与阿父作对。倘若他如今肯低头,阿父何必要取他性命?”
成肃道:“狸奴,斩草除根的道理,我说过不止一次了罢。”
“若要说斩草除根,只杀个谢让又有何用?谋反是大罪,淮南长公主母子,陈郡谢氏一族,阿父为何不杀个干净?”
还不是因为世族根深蒂固,一旦深究便株连无数。
成肃看着她:“你又来胡搅蛮缠。”
他语气淡淡,仿佛对一切浑不在乎。成之染没来由心中酸涩,忍不住道:“阿父,得饶人处且饶人!”
成肃赫然起身,拂袖道:“此事不必再提。”
“阿父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
“我有何愧疚?”成肃道,“你难道忘了,先前他如何污蔑我!”
成之染道:“阿父声言他谋反,难道不是污蔑吗?”
成肃拍案道:“休得妄言!”
“难道我说错了不成?”成之染不依不挠,又道,“阿父必然也清楚,这些个名头,都不过是借口和手段罢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倘若把事情做尽,阿父便当真成了挟势弄权的奸臣!”
成肃难得陷入了沉默。
成之染问道:“我倒是好奇,今上如何会答应?”
倏忽风起,雨打窗棂,烛影摇曳。成肃闭目叹息,负手在屋中踱步。
半晌,他突然开口:“谢让在狱中水米未进,只怕不肯低头。”
“谢郎还等在府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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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尉府角门吱呀一声打开,寒凉彻骨的混沌之中,谢鸾听到有人道:“谢参军,太尉有请。”
谢鸾脑袋昏昏沉沉的,猛然被震惊和欣喜攫住心神,雨水吹打在他苍白的脸上,竟使他生出一丝振奋。
他被带到了前堂,一进门,湿衣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来,在屋中留下斑驳的水迹。他向成肃行礼时,脚下聚成了一片片小水洼,映着屋中明灭不定的烛火,一闪一闪的。
成肃从前见到他,总是亲切而宽和,今日喋血用兵,肃杀之气在眉间汇聚,再开口之时,语气中难掩淡漠。
“你父亲与李氏勾结,弄权作乱,意图谋反,如今人在廷尉狱,难逃死罪。”
谢鸾叩首:“望明公开恩,放他一条生路。”
“岂是我置他于死地?”成肃道,“谢郎聪慧,难道不明白,是他自取灭亡?”
“家父也是一时糊涂,被旁人蛊惑。如今经此一事,自会将从前之事看得分明,断不会再与乱臣为党!”
“哦?”成肃似笑非笑,垂眸道,“既然如此,我准你前往狱中,亲口问他。”
谢鸾微怔,慎重地抬头望去。成肃目光沉沉,看不出神色情绪。他虽未答应放人,但毕竟松了口,言外之意,就是让自己当面规劝父亲。
成之染默立一旁,不由得看向谢鸾。若他当真能劝说谢让与李氏割席,看她父亲的意思,便是要手下留情了。
谢鸾再拜:“多谢明公!”
他正要告退,突然听成肃说道:“廷尉狱典刑重地,饶是我,在这种风口浪尖上,也不便前去,更何况谢郎。”
谢鸾诧异道:“明公之意是……?”
“我可以为你遮掩,但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请明公直言,”谢鸾道,“谢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说不上。”成肃难得笑了笑,目光移向成之染。
成之染心头一跳。
“你可愿意做我家东床?”
谢鸾一时失神,对上成肃不容质疑的视线,明白这并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玩笑话。
于是他郑重道:“我愿意。”说罢又俯身一拜。
成肃似乎很满意,微微点了点头,招呼常宁道:“持我印信,护送谢郎前往廷尉狱。”
常宁领命,与谢鸾一道离去。成之染再也忍不住,愤然道:“我不愿!阿父岂能趁人之危,逼他做这等允诺!”
成肃淡淡扫了她一眼,道:“我并非没有以礼相待,可他家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只能如此。”
“可是我无意嫁给谢郎,谢郎也只是无奈之举,”成之染气道,“强扭的瓜不甜,阿父竟忍心将女儿一生葬送此处吗?”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似谢氏这般门第,难道还不配?”
成之染无法理解,她父亲为何直到此时仍意图联姻谢氏,纵然谢让被谢鸾说动,也肯看在两家婚事的情面上冰释前嫌,这一切如同揉皱又展平的白纸,如何能恢复如初?
她蹙眉道:“阿父让他做成家东床快婿,就等到二娘长大成人罢!爱谁嫁谁嫁,反正我不嫁。”
成肃沉声道:“你若不答应,谢三郎此生休想再娶旁人。”
成之染气结,两人又不欢而散。她撑伞回到住处,因为一路上走得急,鞋子和衣角都湿透了。侍女连忙又奔忙起来,端来热水为她擦洗。
成之染手脚冰凉,缓了好一阵,才渐渐暖和过来。
她不由得望向窗外,这么冷的雨,谢鸾淋了那么久,身子骨怕是撑不住。思及此,她自嘲一笑,到这时候了,竟还想替旁人操心。
夜已深,阿喜见她独坐叹气,便劝她早些休息。成之染摇头:“我睡不着。”
阿喜正苦口婆心地规劝,外间门帘掀起来一角,小丫鬟欲言又止地站在外头。一旁的阿喜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下,不久又走到里屋,禀告道:“女郎,徐家三娘子来了,正在后门外。”
说着,她将一枚玉佩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