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一见那玉佩,登时脑门突突直跳。
今夜定然难以安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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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娴娘走的是小路,遮遮掩掩地来到成之染屋里,斗笠一脱,露出神情紧张的憔悴面容。
成之染还来不及惊讶,徐娴娘已开口道:“狸奴,旁人或许不敢,但你,你一定可以救救谢家……”
她竟也是为谢让之事来。
成之染拉着她落座,仔细询问了一番。原来她今日听闻谢家变故,摸不清深浅,徐崇朝回家又讳莫如深,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妙。思前想后,生怕夜长梦多,便连夜前来求情。
也难为她深闺女子,冒雨偷摸避开里坊的巡逻,当真找上了成府。
谢让之事如今还悬而未决,成之染不愿多言,只得耐心安慰对方。
徐娴娘说着说着红了眼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她到底还是为谢鸾担心。
成之染五味杂陈,借着寂寥雨夜和朦胧灯火,终究忍不住问道:“三娘,若我将明月摘下,你可要?”
徐娴娘哭笑不得:“狸奴,我在与你说正事。”
“我说的也是正事,”成之染望着她道,“若能救谢家,你可愿嫁给谢鸾?”
徐娴娘顿时红了脸:“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拿我取笑!”
成之染正色道:“我并未玩笑。三娘,你可愿意?”
徐娴娘吃惊地望着她,成之染神情凝重,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谢郎答应了我父亲一件事。”
徐娴娘隐约意识到这问话背后,埋藏着她难以揣测的秘辛,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握住成之染的手,抿唇摇摇头,轻声道:“我愿意。”
成之染追问:“倘若将来他会恨你呢?”
徐娴娘垂眸,似是说给她,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愿意。”
仿佛一处空白被填满,成之染胸中陡然坚实了几分,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然而桩桩件件从脑海中飞过,深藏心底的惶遽也逐渐显现出来。
谢鸾答应了这门婚事,心甘情愿去规劝谢让,可是,如果谢让不肯悔改呢?
成之染赫然起身,对徐娴娘道:“今夜你暂且在此歇息,我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徐娴娘拦她不住,眼睁睁看着对方出了门,她问阿喜:“你家女郎这是去何处?”
阿喜自然也不知,但见怪不怪,好生安抚了客人。
徐娴娘仍止不住担心,成之染脚下生风地穿过回廊,心中亦惴惴不安。府门的守卫见她又来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听命开了门,人已经披着蓑衣一骑绝尘而去。
有人弱弱道:“这种事,是不是该禀报主君?”
第210章 死志
东府城宵禁甚严,成之染纵马到城门,便被人拦下。她亮出军中幢主的印信,道:“此乃军机,速开城门,免得耽误了大事!”
前头有谢鸾冒雨进城,后头他又随常宁连夜出城,如今又出来一人,守军虽迟疑,却没有多问。成之染顺利出城,一路上避开京中巡卫,摸索到廷尉狱前。
她声称与常宁一道,守卫便将她带到常宁一行人面前。
众人正躲在檐下避雨。
成之染认出他们都是常宁手下,常宁却不见人影,便问道:“常郎呢?”
众人认出是她,心里直打鼓,指了指不远处的大门,道:“跟谢家郎君进去了。”
“进去多久了?”
“半个多时辰。”
成之染心下一沉,这么久没有出来,看来谢让也是个难缠的。
她跟着狱吏进了牢房,刚踏入半步,沉闷污浊的气息扑面而来。黑漆漆的雨夜里,空寂的过道更显得阴冷潮湿,两侧燃烧的火把飘摇不定,仿佛下一刻便灰飞烟灭。
足音层层叠叠地回荡,道旁囚室里熟睡的犯人被吵醒,隐约传来锁链碰撞的清脆响声。成之染徐徐向两侧打量,关在廷尉狱里的人,都是有罪在身的官吏,越往里走,罪官的身份越特殊,所犯的罪名也越深重。
不知转过几个弯,道旁的囚室越来越空荡,渐渐不见了人影。迎面两名玄甲兵走来,竟是为常宁望风的兵卒。
那狱吏送她到此处,成之染随其中一名甲兵入内,耳边乍然响起争吵声。
灯火猛然间明亮起来,成之染眼前豁然开朗,不远处的囚室前,谢鸾萧索的身影正长跪不起,低头向前方说着什么。
隔着粗壮的木栅,昔日高华显贵的尚书左仆射坐在蒲团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勉力平定着呼吸。他的目光似是落在谢鸾身上,又像是越过他,飘向无尽的虚空。
成之染缓缓上前,常宁见到她,眸中难掩震惊,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
谢鸾听闻声响却并未回头,待成之染走到木栅前,仍旧低垂着目光。
谢让倒是笑了笑,然而这一笑,原本铁青的脸色更生出几分诡异,也不知谢鸾说了什么话,竟将他气成这样。
有常宁盯着,谢鸾……又能说什么?
成之染深吸一口气,问道:“谢公可曾用膳?”
谢让面前摆着菜肴和清水,看上去显然动都没动。
他望着成之染,一开口,嗓音都是沙哑的。
“不愧是成肃之女,趁人之危攀上我谢氏门楣,竟还有脸面到这里来。”
想来两家结亲的事情,谢鸾也和盘托出了。
成之染被他说得心里发堵,冷淡道:“家父素来顾念情面,自会为谢公谋得周全。谢公随我等离开此地,也免得湿寒刺骨,伤了身子。”
“我谢家累世清白,不与奸臣佞党同流合污。你莫要白费口舌,我宁肯死在此地,绝不会苟且偷生!”
成之染目光穿过木栅,满室灯火中流露出几分幽微。
“阁下说这话,只怕是令人寒心。家父西征庾氏,北伐胡虏,南平海寇,靖边安民,素来与阁下秋毫无犯。更何况当年海寇祸乱三吴,令尊令兄令侄一门七口枉死,是家父生擒贼首,特地交与阁下处置。于公,于私,几曾亏欠阁下?”成之染叹道,“反观阁下,一味与李氏结党,陷家父于不义,而今事态败露,家父念及谢氏旧勋,何尝不想网开一面?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望阁下三思。”
谢让沉沉地笑起来,笑声中满是苍凉,离家时穿的常服沾染了泥灰,衬得他面容枯败不已。
“那我岂不是还要谢太尉不杀之恩?”他神情顿冷,冲着谢鸾道,“三郎,你听听,置我于死地的人分明是成肃,却还要花言巧语,好似恩赐了天大的情谊!我堂堂陈郡谢让,宁死也不会向兵家子乞怜。你若是胆敢软骨头,玷污了谢氏累世清名,就不是我谢让的儿子!”
“阿父!”谢鸾紧紧抓住了木栅,声音中带着哭腔,“阿父,母亲和小弟小妹,还在等阿父回去啊!”
谢让闭目,咬牙道:“你走,你走!”
秋雨缠绵,哀婉如歌。谢鸾失魂落魄地出了牢房,被寒雨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身上湿衣未解,神情也有些僵滞,不知道身处何地,也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成之染让常宁捎上他,一道又回到东府。
等到了府中,成之染准备再去找成肃,却听常宁道:“女郎,谢郎发起了高烧,现下似乎不太好。”
成之染一惊,果然见谢鸾脸烧得通红,不知何时已昏迷在车上。
她连忙命人将对方送到客舍照料,常宁道:“向主君复命之事,交给我便是,女郎奔波半宿,早些歇息罢。”
成之染脚下一顿,斟酌了一番,叮嘱道:“谢让是个倔脾气,素来也矜贵惯了,有些话,不必说出来惹麻烦。”
常宁点头应下。
后半夜雨声渐歇,成之染住处,徐娴娘枯坐灯下,半宿没合眼。听闻外间有声响,她猝然起身,脑袋不由得眩晕,正扶额之际,成之染已进门来,见状又止不住担忧。
“我没事,”徐娴娘忍不住问道,“你去哪里了?可有谢氏的消息?”
成之染扶她坐下,比了个嘘声,道:“尽人事,听天命,三娘,莫要再问了。”
徐娴娘拉着她袖子,眼眶里的泪水将落不落:“可是我担心……”
成之染唯有叹息。担心,她何尝不担心?
看今夜谢让的态度,她父亲可会放过他?
徐娴娘仿佛浑身脱了力,依靠着她沉沉睡去,梦中还皱紧眉头,似乎也并不安宁。
侍女早已收拾好卧榻,轻手轻脚地将徐娴娘安顿了,成之染抱着佩刀靠在软榻上,低声吩咐道:“前院的客人若醒了,来唤我一声。”
她自打昨夜便不曾入眠,如今实在困乏了,昏昏沉沉间,这一天一夜所见所闻,走马灯一般从脑海闪过,渐渐模糊成一个光点,她迎着光亮走去,耳畔哭闹、争执、哀求之声此起彼伏,又若隐若现。
她眼前倏忽浮现出一座城池的轮廓,那是她江上遥望刻在心底的壮观。
江陵城。
庾慎终败逃的江陵城,庾载明盘踞的江陵城,她三叔守望的江陵城,亦是如今李劝星所在的江陵城。
天边响起邈远的鸡鸣,飘荡在雨霁天晴层云缭绕的金陵。千里之外这一方迷蒙暗淡中,唯有一声声鸡鸣带着蓬勃嘹亮的生机。
成之染猛然睁开了眼睛。
阿喜小声道:“女郎,客人已醒,到主君院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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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郎,我已给过你机会。”
成肃这一夜似乎也并未睡好,开口时满是疲惫,不知是身累还是心累。
谢鸾跪在外间,隔着垂帘听到成肃的声音,半晌一声不吭。
“令尊不愿与我家结亲,还是算了罢。”
“明公!”谢鸾头痛欲裂,但神志还算清明。一旦两家的婚事作罢,他父亲最后的生还希望无疑就破灭了。
于是他强忍阵痛,道:“我从未反悔,家父也只是气话。惟愿明公开恩,再准我见家父一面。”
成肃没应声。
谢鸾许诺道:“这一次,我定会劝他回心转意。”
垂帘掀开,成肃缓缓走出来,望见谢鸾憔悴的病容,叹息不语。
成之染正是此时闯进主院,一看二人这架势,不由得心头一跳。
成肃突然道:“倘若他执迷不悟呢?谢郎,你可会后悔?”
成之染不明就里,只听得谢鸾坚定道:“不,我绝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