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他不说,手下还有谁能向天子说?
不过事情总有例外。
成之染迟疑地看着徐崇朝,又缓缓转向成肃,道:“李兖州?”
李临风是南下追讨海寇的主将,曲江、番禺两战,以及交州追击之事,他虽未亲历,却洞悉诸将的动作。身为兖州刺史,他并非成肃属下,对于南征之事,他自会向天子禀报。
然而成之染又陷入迷惑,李临风,他为何要这样做?
成肃却笑了:“他还真是……”
他迟疑不定不便说的事,李临风替他说出来,多少也算是一种委婉的示好,这不,天子听说后竟要封赏了。
成肃道:“册封的旨意何时到?”
成之染一噎:“阿父,今上是这个意思,但我已经回绝了。”
成肃差点没反应过来:“回绝了?”
成之染点头称是:“我不要命妇封号,要做便做万户侯。”
乡君的封号说不要就不要,甚至没回来跟他商量下,成肃心里不是个滋味。可对上成之染的目光,听到这句熟悉的万户侯,他蓦然想起初封郡公之时,在发妻柳氏榻前,她也是这番志气。
“罢了,”成肃顿时没脾气,叹气道,“不要就不要。”
成之染仰头望着他,眸中似乎隐隐期待着什么。
成肃看了她一眼,轻轻扣了扣几案,道:“今上还记挂着你,是福分。这可比什么乡君县君强多了。”
还有李临风,也是有意思……他与李劝星不对付,李临风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番举动,又让人捉摸不透。
成肃一时间神色莫名,却听徐崇朝开口道:“乡君县君不过是名号而已,狸奴在军中,手下可有不少人。”
成之染笑道:“阿父可知道,番禺之战前,李兖州已擢升我为幢主了?”
成肃“嗯”了声,道:“他又不给你人马,你倒是容易哄骗。”
成之染不以为然:“如今人已齐全了,阿父难道想赖账?”
成肃略一沉吟,道:“既然是李兖州的命令,为父自然要给他面子。只是你离开许久,那些人可还记得?”
成之染发觉成肃出奇地好说话,对他言语中的调侃也没放在心上。当初她自封为队主,多少还是有些心虚的,如今在成肃面前过了明路,欣喜之余,也难免意外。
这一切过于顺理成章了。
成之染离开前堂时还心思重重,徐崇朝笑道:“守住了手下人马,你怎么还苦着脸?”
成之染摇了摇头:“只是有些突然罢了。”
“哪里会突然?”徐崇朝认真看着她,“当初在涧阳城时,季将军亲手把将印交给你,这一路出生入死,过关斩将,狸奴,你已经走出很远了。”
成之染侧首,对上他温柔而坚定的目光,不由得心中一动。两人并肩而行,靠得近极了,借着襦裙宽袍大袖的遮掩,成之染悄悄握住他的手。
徐崇朝轻笑了一声,目光扫过庭院中往来的侍卫和仆役,低声道:“这么多人在。”
话虽如此,他反手回握,握得更紧了。
成之染将他送到府门,道:“我阿父必有所谋。”
不待徐崇朝答话,她又接着道:“我直觉如此,不会错。”
徐崇朝思索了一番,道:“难道是蜀中?”
成之染松开他的手,似乎不舍地轻触他指尖,道:“也只有蜀中了。”
她三叔镇守荆州,兴兵伐蜀自有得天独厚的优势。若能平定蜀中,宗氏一族想来也是乐见其成的。
成之染目送徐崇朝打马而去,不知不觉天光已暗淡,华灯初上,照得她身影在凉风中萧瑟,如同天幕下的一棵树。
“女郎。”
有人在身后唤她。
成之染回首,道:“何主簿。”
她话已出口,突然反应过来,笑着改口道:“我都糊涂了,该是何司马。”
军府司马阮序出任江州刺史后,主簿何知己便接替了他的位子。何知己从成肃聚义时便担任主簿,成之染望着他,竟生出淡淡的感慨。
何知己官袍在身,身后也跟着侍从,似乎是处理完府中事务,正准备回家。
两人寒暄了几句,何知己眸色一动,道:“女郎明日若无事,多在府中陪太尉说说话。”
成之染一口应下,心中却有些诧异。明日是什么日子,她自然知晓,可是何知己,他不是素来避讳成氏家宅之事吗?
可是这样提醒她……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第182章 柳诣
次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初冬暖阳虽热烈,总仿佛隔了层什么,泛出淡淡的白光。
这日是柳夫人忌日。掐指一算,她已故去整整五年了。
朝食的气氛稍有些沉闷,一家人聚在堂中用餐,每个动作都仿佛小心翼翼,生怕弄出来什么声响。
温老夫人和成肃都沉默无言,其他人更是连头也不抬。临了温老夫人将成肃留下,两人好像要商量什么。
成之染径自出门,一言不发地往校场走,冷风刮得她脸上生疼。赵小五和叶吉祥早等在厅堂,连忙紧赶慢赶追上她。
寒风中,校场上有不少人马正在操练。
一众漆黑如墨羽的玄甲兵中,沈星桥一袭银甲,如鹤立鸡群,格外惹眼。
见到成之染,他似乎并不意外,朝手下叮嘱了什么,不一会儿,石阿牛和武贤便急匆匆赶来。
石阿牛激动得眼眶发红,成之染笑道:“这才几天没见,怎么这般模样?”
石阿牛深吸一口气,喊道:“队主,您可算是回来了!弟兄们都还在念叨呢!”
他大诉涧阳城别后奔波,成之染摆了摆手,道:“好了,让你们带回来数百人,怎么连影子也不见?”
石阿牛连忙住嘴,看了看武贤,武贤打了个唿哨,只见校场一侧倏忽冲出一支甲兵,个个步伐齐整,精甲耀日,黑旋风一般绕着众人兜了一圈,然后四四方方地列队,站得比竹竿还直。
正是成之染在交广一路搜罗的部下。
她不由得眼前一亮。彼时她手下既有海寇降卒,又有军中激战后零零落落的残部,委实如同一盘散沙。她在涧阳城将队伍交给石阿牛和武贤,心中还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她一走,这队伍便要分崩离析。没想到二人果真有一番手段,将人马操练得有模有样的。
石阿牛又指挥着众人演练了军法,看军士这般气势,浑然已融成一块铁板。
成之染对此甚是满意,又招呼数名队主队副询问一番,见幢中无事,这才放下心。她验看一番,便吩咐众人继续回去操练。
叶吉祥小声说道:“既是郎君亲手拉起的队伍,我还以为郎君会亲自练兵。”
“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成之染笑笑,“既然阿牛他们能练好,何劳我上手?”
沈星桥微微颔首:“郎君看得通透。”
“十人百人,我不如阿牛,”成之染负手而立,望着不远处挥戈操练的兵士,道,“千军万马,阿牛不如我。”
沈星桥侧首看她,目光似乎落在她身上,又似乎飘到别处。
北风吹起了成之染的衣袂。她抬首望天,日色澄澈,纤云不染。
母亲会在天上看着她吗?
她嘴唇翕动,无声问道:“阿母,你看到了吗?”
————
成之染回到府中,前堂正热闹,她近前一问,竟是远在临海郡的舅父柳诣回来了。
舅父赶在如今这日子过府,想来是别有深意。何知己昨日点拨她,难道是因为这个?
大军南征时,季山松一行人马取道海路南下,途径临海郡时得到太守柳诣援护,才有了充足物资破敌。
柳诣因功入朝为散骑常侍,进京头一件事,便是拎着柳元宝一同到东府,好一番耳提面命,千叮咛万嘱咐,盼着儿子在成肃手底下做出些眉目。
成肃欣然任命柳元宝为太尉参军,诸府参军位居第七品,作为起家官而言,实属不易。
成之染规规矩矩地向舅父行了礼,听明白来龙去脉,不禁朝柳元宝投去羡慕的一瞥。
“狸奴南征,几多不易,我都听元宝说过了。”
柳诣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眼前这外甥女打小便出挑,比他儿子不知强多少。如今在军中闯荡,总给人意外之喜。可惜他阿妹走得早,这孩子风里来雨里去,难免比家中弟妹少些庇护。
姑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柳诣心疼外甥女,在成肃面前好一通夸赞,到最后触景生情,险些红了眼眶。
成肃亦有所感,仔细劝慰一番。
柳诣父子到祭堂给柳夫人上了香,临走时,成肃让成之染将人送出门。
柳元宝悄悄向成之染道:“太尉府中,最不缺参军。你若要军职,向太尉求取便是,他岂会不认?”
成之染轻轻一笑:“瓜田李下,旁人要说闲话的。”
柳元宝无奈,道:“那你便好自为之,让旁人无话可说。”
成之染郑重地点了点头,对柳诣笑道:“阿舅,京中大有可为,保重。”
柳诣看着她,道:“放心。”
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迟疑了片刻,语气略有些生硬:“听说你手下人马,有不少从吴越来?”
成之染颔首。
柳诣叹道:“吴越民风彪悍,不可小觑。”
成之染问道:“阿舅在临海许久,可知百姓为何随同海寇作乱?”
“百姓若能安居乐业,又何苦如此?”柳诣欲言又止,半晌道,“这些年税赋繁苛,逃亡的百姓不知凡几,我在任上招聚了千余家回来,可郡中光景,与豫宁忠肃公在时,仍不可同日而语。”
豫宁忠肃公,便是谢让之父谢岐了。
成之染还想再问,柳诣却不肯多言,带着柳元宝登车而去。
舅父不肯说,自然有他的理由。成之染心思沉沉地回到祭堂,只见成肃仍伫立于神位前,高大的背影竟显出几分萧索。
他手持香火,静默无言地插到香炉上,回头时看到成之染,面容竟有一丝淡淡的怅惘。
“看来我确实年纪大了,”成肃开口道,“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元宝小时候的模样,如今一转眼,都起家到太尉府做参军了。”
“这是哪里话,”成之染挤出一丝笑容,道,“阿父如今才是正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