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叔这是哪里话?我岂会在乎这些?”成之染不满,“只是顾念徐家人,不忍看他们骨肉分离罢了。”
见成雍不语,她接着说道:“娴娘这些年一直盼着她阿姊平安顺遂,更何况阿蛮……阿蛮与她母子二人相见却不能相救,心里又怎会好受?”
半晌,成雍喟叹道:“狸奴啊……”
成之染焦急道:“阿叔难道能眼睁睁见死不救?”
成雍将她安抚住,斟酌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便是你阿父,也不会冷血无情。只是身为诸军统帅,他还有许多需要考量的事情。若他见到那孩子,或许这一切还有转机。”
成之染苦笑:“他连丽娘都不愿去见。”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成雍温言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我?”成之染抿唇思索了半晌,眸中神色不明。
成雍只耐心等她开口,负手望着门外荒芜杂乱的景致。
“那孩子性情滞讷,若来求见我阿父,如何能将他说动?”
成雍笑了笑,道:“倘若他精敏聪达,反而是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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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风起时,广固城外有轻雷隐动。成之染在屋中枯坐,恍然发觉四下已昏暗。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院中杨柳都冒了新芽,随风在暮色中婆娑。
她想起成雍所说的话,心头仍是一团乱麻。
第二日清晨,有军士过来通禀:“成大将军请女郎过去一趟。”
成之染刚用过朝食,正打算去宫中找徐丽娘母子,闻言心里便一沉。待到了中军议事堂,赫然入目的竟是葛六和他那几个手下。
他数人跪在正中,在众人齐刷刷的目光中哀嚎,全无昨日打人时的威风。成之染步入堂中,葛六的脸色变了变,旋即痛哭流涕地求情:“小将军!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小将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们这回罢!”
看来军中已彻查此事,坐实了几人的罪名。成之染见他低三下四的模样,只觉得可笑,避得远远的,道:“难道是我逼你干犯军法的?”
葛六噎了噎,刚想说什么,上首的成肃已没了耐心,挥挥手让人带下去,命令道:“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这便是要斩首示众了。
葛六一行人顿时面无人色,被拖下去时鬼哭狼嚎,不知什么人吓尿了裤子,留下了一路腥臊。
堂中诸将佐摇头叹息,交头接耳议论着。其中不乏有人为葛六惋惜,据说他原是军中猛士,也算是田幢主手下得力的队主,因不光彩的罪名命丧三齐,实在是令人唏嘘。
成之染冷眼看这场闹剧,寻思着成肃总不会专程唤她来看热闹。果然,成肃处理完此事,周身仍带着杀伐决断的威严之气,说出来的话也令人心头一紧。
城破第八日,他召集众人,要对城中降民战俘做个决断了。
此前众人曾多次集议,但一直争执不下。李临风主张怀柔远民,虽驱除胡虏,但三齐旧吏一如从前,仍各司其职,由魏军留重兵驻守。
桓不疑则与之针锋相对,以为三齐吏民不可用,广固城作为独孤氏老巢,更应该彻底清剿,不放过遗民余孽。听说羊粲亲自找成肃求情,桓不疑也不肯让步,定要将广固城中男丁屠灭,妇孺没入军中为奴婢。
他二人意见相左,诸将佐各有附和,而如何定策,最终还需成肃拿主意。
而成肃,恐怕是偏向桓不疑的,更甚者,桓不疑的态度正是他的授意。
成之染思及李临风当日与她说的话,不由得忧从中来。眼见着桓不疑占了上风,她皱着眉头开口道:“独孤氏在广固不过十余年,城中百姓如何便成了遗民余孽?往上数三代,哪个不是大魏的子民?大军奉皇命北伐,正是为收复故土、安抚百姓,若一味滥行杀戮,又将以何等面目向天子复命?”
“女郎还年幼,话说出来太轻巧!”桓不疑并不相让,“我军此次出征不过三万人,至今已战损三千,尤其是广固一役,伤亡何其惨重!女郎怜悯那些人,死在齐地的将士,又有谁来讨公道?”
北地天寒,行军劳苦,两军僵持数月之间,冻馁而死者不在少数。见成之染不作声,桓不疑又道:“三齐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百余年间数易其主,人心思变,最难教化。若不给他们颜色看看,大军撤离后,谁能镇抚住?”
“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王师若硬是以暴制暴,与百姓结下怨仇,往后才更难镇抚!”成之染看向何知己,希望对方能为自己说句话。
何知己默然听二人争辩,闻言对上她的目光,无声地摇了摇头。
成之染一怔。当她愣神的工夫,桓不疑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全然没把她说的话听进去。
他兀自分辩一番,见成之染不吭声,便收敛了凌人的气势,干咳一声道:“攻灭独孤氏,这才是开始。如何在齐地经略,才更费脑筋。女郎?”
成之染漫不经心道:“桓将军所言极是。”
听她这么说,桓不疑脸上浮起淡淡笑意:“正是这个道理。李将军意下如何?”
李临风略一迟疑,摇头道:“若此事不决,当奏禀天子,听凭圣裁!”
此言一出,诸将佐议论纷纷,连成肃都看了他一眼。
桓不疑一句话噎住。李临风毕竟是李劝星之弟,在军中地位仅次于成肃,再说下去两边面子上都过不去。
屋中陷入了沉寂。
“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何知己突然发话,“况且这生杀之事,怎好让天子为难?”
李临风欲言又止,皱起了眉头,到底没再说什么。
半晌,成肃开口道:“广固城数月不降,上至齐主,下至吏民,都难逃干系。我军为吊民伐罪而来,对此等冥顽不化之徒,自不该手下留情。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天子以仁孝治国,想必也不愿赶尽杀绝。”
李临风点头称是,面色稍稍舒缓些,问道:“依第下之见……?”
“独孤氏一族身为罪魁祸首,都已收押在廷尉,过几日便解赴京师,由天子发落。其他附逆文武百官,罪不可赦,一律夷三族,妇孺没入军中为奴婢。至于寻常百姓,便网开一面,不再追究。”
他选了折中的路子,让诸将佐挑不出毛病。
见成肃已经让步,成之染也不好再说什么,心知这军令一下,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她默不作声地退出议事堂,堂外正候着一人,见她走出来,踌躇着不敢向前。
身后传来杜延寿的声音:“还愣着作甚?快快向女郎赔礼!”
成之染这才看清,面前这人竟是田幢主。
他为何而来,她心里清楚,摆手道:“不必了。”
田幢主似有些无措,紧张地望向杜延寿。
杜延寿刚想开口,成之染便道:“杜将军更不必计较这些。那恶徒罪有应得,田幢主并未亏欠我什么。”
杜延寿笑道:“女郎大度。”
成之染摇头,道:“军中多事,还请将军多替我阿父解忧。”
杜延寿笑笑,与她客气了一番,目送她离开院落。
田幢主仍一脸懊恼:“将军,都怪我有眼无珠……”
杜延寿摆摆手道:“都无妨。往后管好你手下人,别再惹乱子便是了。”
田幢主忙点头称是,忍不住又道:“此事本无人知晓,据说是女郎去宫里,听彭鸦儿手下提起来……”
杜延寿瞥了他一眼:“旁人那些事,少留心。”
田幢主不再说话了。
彭鸦儿……
杜延寿将这名字默念一番,转身进屋了。
第122章 恻隐
刚过了正午,日头还晒着,成之染便入宫去找徐丽娘。
她刚步入院门便吓了一跳:“彭幢主,你怎么在这儿?”
彭鸦儿站在院子里,撇嘴道:“成大将军命我守着里头这母子,我不在这里又往何处去?”
上次成之染突然到访,他恰巧不在,没想到惹出那许多麻烦,因此不得不严防死守。
成之染并不在意,向他一抱拳,便要进屋去。经历了昨日一通大闹,守门兵士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审慎,但彭鸦儿并无动作,兵士只好任由她进去。
徐丽娘见她过来,似乎也难掩惊诧。
“妾听闻昨日之事,不知女郎可还安好?”
徐丽娘开口,较往日拘谨了许多。
“我无妨。”成之染颇为不自在,目光落到虎头身上,构思好的话便一片凌乱。她索性开门见山:“我阿父要见令郎,请令郎随我走一趟。”
徐丽娘半信半疑:“成大将军如何想起了虎头?”
“他时常挂念你们……”成之染叹道,“有些事,实在是身不由己。”
“将军的顾虑,妾自然懂得,”徐丽娘将虎头唤来,眸中又带了忧虑,“女郎,妾与将军素昧平生,能苟活至此,全仰赖家父余泽。虽说死生有命,但若虎头有什么闪失,妾亦无颜再见家人。”
成之染正色道:“有我在,二娘子放心。”
徐丽娘微微颔首,道:“女郎心善,妾放心。”
她牵起虎头的手,犹豫了一瞬,柔声道:“虎头跟紧了这位娘子,在外面,无论何事都不要离开。”
虎头懵懂地点点头:“儿记下了。”
成之染领了虎头要走。院中彭鸦儿皱了皱眉头,小山一样横隔在门口:“女郎这又是何意?”
“我父必须要见他,”成之染压低了声音。
一墙之隔,徐丽娘必然凝神留意着这边。
彭鸦儿盯着她,一动也不动。
成之染与他较劲,心中止不住焦躁。彭鸦儿可不是头脑简单的人,一眼便知她并非奉命而来,若任由她带虎头出去,回头再追究起来,免不得失职之罪。
她与彭鸦儿的交情,还没有好到为她担这种风险。
“彭幢主,”成之染抿了抿唇,道,“下不为例。”
彭鸦儿面无表情地站着,半晌让出了通路,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成之染一愣,她正绞尽脑汁想办法,不料对方竟这么快让步。然而此时也顾不了太多,她闷头带着虎头出了宫,眼看要走到中军,脚步不由得慢下来。
她绕路从后门进院,一路上没碰到什么人。虎头跟在她身旁一言不发,仿佛根本不关心自己去往何方。
成之染这才感到奇怪,仔细打量这孩童,除了样貌清秀些,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许城破那日他因哭闹而暴露被抓,这些天知道长教训了。
但是,他不过六岁孩童而已,真的会因此而性情大变吗?
成之染疑虑不解,于廊下驻足,问道:“虎头,你可知我是何人?”
虎头睁大了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
成之染不以为意,又问道:“你可知要去见谁?”
虎头小小的脸蛋皱成了一团,嘀咕道:“去见我阿娘的一位长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