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摸摸他脑袋,叮嘱道:“见到他之后,可不许乱说。若我不准你说话,便不要出声,记住了?”
虎头“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道:“我想见阿舅。”
见成之染不搭言,他又补充道:“我想见阿娘的阿弟,不是段家那些人。”
独孤灼之妻,正是出身鲜卑段氏。
看破这幼童拙劣的讨好伎俩,成之染不知该作何感想,她生硬地扭过头,道:“待会儿若没人问你,可千万不要多嘴。”
虎头蔫蔫地闭了嘴。
成之染估摸着时间,悄悄绕道议事堂一看,集会已散了,堂中似乎没有多少人。
守门的兵士进去通禀,很快出来道:“郡公有请。”
堂门大开着,明灿的日光倾泻而入,照得屋内明亮了许多。成肃仍高居堂首,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背光而来,目光动了动,定格在那孩童身上。
成之染看了成肃一眼,对方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
“这是二娘的孩子?”他率先开口,“都已经这么高了。”
“他名为虎头。”成之染拉着虎头上前,低声催促虎头行礼,手心捏了一把汗。
虎头出奇地乖巧,麻利地行了大礼,便仰头望着成肃。
成肃反笑了:“这孩子倒是有意思。”
他吩咐虎头入座,对成之染道:“我与他单独说会儿话。”
“阿父——”成之染讶然,“他有些怕生……”
成肃不以为然道:“你又与他熟到哪里去?”
成之染无奈,只得告退,临走前见虎头端坐一旁,小小的脑袋转过来,一直目送她退下。
屋门在面前闭合,她伫立良久,屋中隐隐传来说话声,却听不分明。
“他聪明着呢,不必担心。”
徐崇朝不知何时来到近前,冷不丁出声道。
成之染难免揪心:“那点小聪明……”在成肃面前如何够看?
檐上又鸟雀啁啾不止,徐崇朝仰头看了一眼。
成之染若有所思,道:“抬首闻鹊喜,是吉兆。”
这话引得徐崇朝微微一笑。成之染这几天没见他笑过,心头也敞亮了许多。
成肃与虎头攀谈许久,久到徐崇朝望望日头,脚下总不自觉往门口去。
他们本不该有这么多话说。
成之染拉了他一把,心里也无声打鼓。
在二人耐心即将告罄之际,门终于开了,虎头走出来,一眼望到了徐崇朝,兴奋道:“阿舅!”
他神态如常,徐崇朝便松了一口气。
曹方遂随虎头出来,一直跟到院门口。
徐崇朝驻足,道:“曹郎君?”
曹方遂一抱拳道:“将军命属下送小郎君回去。”
他身为成肃亲随,出现在宫中难免引人瞩目。若要偷天换日保下虎头,恐怕还是小心行事为上。成之染压下心头疑虑,道:“将军信不过我吗?”
曹方遂答道:“属下也只是听令而行。”
“不必了,请回罢,”成之染打量着他,道,“只管回禀将军,是我的意思。”
曹方遂一动不动:“女郎……”
“请回罢,”成之染不肯让步,“回头我自去向将军解释。”
曹方遂一向不苟言笑,看上去让人捉摸不透。成之染心中也没底,僵持了片刻,她径自带着虎头离开。
曹方遂没有跟上来。
离开对方的视线,成之染连忙问虎头:“方才你们都说了什么?”
虎头道:“丈人问我小时候的事,问我有几个兄弟……”他说道一通,不过是些家长里短。
看来成肃的态度并不明朗。
成之染默然无语,路上只听闻三人足音。
半晌,徐崇朝道:“倒也是好事。”
若无半点哀怜之意,又怎会关心这些小事。
成之染应了一声,心中不想再见徐丽娘,登时便准备回去问个明白。
徐崇朝拉住她道:“都到了宫门,不进去看看?”
成之染垂眸不语。
“阿姊想见你。”徐崇朝语气肯定。
成之染望着绵延的宫墙,墙内老树峥嵘,树影婆娑。这是徐丽娘待了六年的地方,自始至终,她都困守在这宫墙之内。而从今往后,又不知去往何方。
成之染迈入宫门,宫中已数日无人打理,稍显得颓败。徐丽娘的住处依旧守卫森严,彭鸦儿拄着刀柄坐在院中石头上,见她领着虎头回来,便起身打了个招呼。
徐崇朝朝他点头示意,二人看起来甚是相熟。
徐丽娘早候在窗前,见他们回来,却有些踌躇。成之染刚步入屋中,她便急切地问道:“成大将军可说了什么?”
成之染弯腰拍拍虎头的肩膀,道:“让虎头说罢。”
虎头又将方才所言重新说了一遍。
徐丽娘讶异又失落:“就这些?”
“阿姊,成将军爱护虎头,才会聊这些。”
徐崇朝扶她坐下,温言细语地劝慰。
许是碍着成之染在场,徐丽娘并未多说什么,只叮嘱徐崇朝多来看看。
二人闲谈了半晌,直到兵士敲门送来飧食,才两厢别过。
成之染兴致缺缺,闷头往前走,被徐崇朝叫住。
“狸奴,今日的结果,已经很好了。”
“可他本应将二娘母子接出来。”
“哪有那么多本应?”徐崇朝勾唇,道,“他身为主帅,以何等方式行事,当有自己的考量。”
成之染轻笑一声,刚要说什么,目光瞥到墙脚有一人,正试探着朝这边张望。
“看什么!”她没好气道。
那兵士一颤,沿着暗红斑驳的墙根向前,离得远远的问道:“阁下可是成大将军的女郎?”
成之染不喜这称呼,眼神也带了怨气:“何事?”
那兵士尴尬地笑道:“后-庭那位小娘子,醒了之后想见见女郎。她疯疯癫癫难缠得很,您看这……”
这大概是说独孤明月了。
成之染心中诧异,犹豫了片刻,便让那兵士头前带路,又来到关押宫眷的屋舍。
周遭的守兵似乎是换了新人,见她过来了更打起精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徐崇朝随她走到门口,便止步不前。成之染独自推门而入,屋中再没有兵士把守,数十名宫眷或坐或卧,蓬头垢面蜷缩于墙脚,无声中更显得压抑而逼仄。
见她走进来,人群中起了阵骚动。带路那兵士探头进来,高喊道:“人到哪儿去了?”
角落里有个瘦弱的身影起身,单薄得仿佛下一刻便被风吹走。她脚步虚浮,缓缓挪动到屋子正中,便跌坐在地。
饶是她面庞脏污而憔悴,成之染还是一眼认出,这便是独孤明月。
说来也奇怪,她那么瘦小而伶仃,却仿佛一颗落在荒原上的星子,在周围人敛眉屏息的恭敬神态中熠熠生辉。
二人一站一坐,默然对视,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明月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声音沙哑如裂帛,隐约能听出原本清丽的嗓音,只是被沧桑和苦痛遮掩了。
“成之染。”
独孤明月“哦”了声,又问道:“他们说你是成大将军的女郎,你是成肃的女儿?”
成之染席地而坐,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曾经见过你的,”独孤明月缓缓道,“你穿着金灿灿的锦衣,胸前绣着九龙纹,戴着高高的青绒朝冠,珠玉和翠羽闪闪发光。就这样站在金殿之上,一直走到御座旁,我想看你是否会入座,一切便这么结束了。”
她嗓音不大,在屋中却显得格外清晰,连寂静也有如实质。
成之染紧盯着她,试图从对方眼中探寻言语背后的深意。
但她失望了。
独孤明月双眸如剪水,清明得不容一丝痴妄。呓语般的话说出口,却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成之染收回了目光,道,“不过,我们确实见过面。”
独孤明月看着她,言语中并无一丝波澜:“为什么不让我死?”
因隔着葛六这一节,成之染心中有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为什么不让我死?”独孤明月又重复一遍,一字一句,竟似从心口直挖出来。
成之染一时间恍惚。
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然而面对独孤明月的目光,她也不知究竟是对还是错。
“只有活下来,才有其他的选择。”
成之染喃喃,也不知对方是否听清。
“成之染,”独孤明月稍稍动了动,“我身为大齐长公主,誓与家国共存亡。亡国公主,苟活于世,徒增笑柄。”
“可有人不是这样的,”成之染倏忽想起了贺楼霜,不由自主道,“她也可以活下来,选择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你在说什么?”独孤明月不由得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