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提到杜将军,是振威将军杜延寿无疑了。成之染这才记起,成肃确是派杜延寿戍守宫城。杜延寿资质平平,手下统领的大都是兄长杜延年的旧部,若数算起来,也都是颇有些资历的老兵。
也难怪这田幢主理直气壮。
“那后-庭的宫眷又是怎回事?”成之染反问,“杜将军几时准允他妄加凌辱?”
田幢主微微一挑眉,斜睨着刀疤大汉,道:“葛六,你可曾欺辱俘虏?”
葛六恶狠狠瞪着成之染:“属下只管看守着,若有不规矩的便教训一番,怎的便成了欺辱?”
田幢主点点头,对徐崇朝道:“徐小将军,想来其中有什么误会。”
见二人信口雌黄,成之染气急:“他们蛇鼠一窝,嘴里没半句真话!”
田幢主觑着徐崇朝神色,赔笑道:“这位小兄弟说话好不客气,我这手下人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何苦还较这些劲……”
成之染冷笑,对徐崇朝道:“你自去后-庭一看便知。”
田幢主连忙道:“一群俘虏有什么好看,胡人都蛮横得很,免得冲撞了小将军。”
徐崇朝默然听二人争辩,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闻言瞥了田幢主一眼,吩咐罗三道:“去看看。”
成之染为罗三头前带路,一行人赶往后-庭。葛六难掩惊慌,求助地望向田幢主。后者收敛了笑意,见徐崇朝仍若有所思,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静默的时光最是难熬。
也不知等了多久,罗三回来了,看上去神色凝重,他低声对徐崇朝说道一番,葛六猛然间觉察到一道冷厉的目光,顿时吓得一哆嗦。
“叫葛六对罢?”徐崇朝冷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葛六扑通一声跪下,争辩道:“小将军,不知胡虏说了些什么,但我素来守规矩,望小将军明察!”
徐崇朝移开了目光:“这些话,你到成大将军面前去说罢。”
田幢主诧异道:“小将军,一桩小事而已,何必惊动成大将军?”
“大军自入城以来,与百姓秋毫无犯,如今你纵容手下淫辱宫眷,如何便成了小事!”成之染愤然,直指着他道,“此事必然要请将军重罚!”
见徐崇朝不作声,田幢主也有些焦急,忍不住嚷嚷起来:“军中这种事还少吗,也算得过错?更何况一群胡女,迟早要没入军中为奴,又有什么要紧的!”
葛六连忙附和道:“我不服!凭什么要为那俘虏惩罚有功之人!”
田幢主手下的军士闻言,纷纷出言为葛六求情。此间正喧闹,有军士喊道:“杜将军来了!”
“隔着大老远就听到吵闹,发生了何事?”
杜延寿大步流星赶来,一看庭中这架势便懵了,问成之染道:“女郎怎在此?这是怎么了?”
成之染挨了不知谁一拳,下巴上淤青一片,说话时牵动着伤处,心中的委屈更甚。田幢主被那声“女郎”吓了一跳,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看着成之染嘴唇翕动,后背上冷汗直流。
成之染行事低调,葛六自不知军中还有这号人物,但见杜延寿侧首听她说话,心头便突突直跳,懊恼自己招惹了不知名的厉害角色。
杜延寿与成肃有两姨兄弟之亲,也看着成之染从小长大。见她生受了委屈,他初时怜惜,听完了来龙去脉,心中则惊惧不已,安慰道:“这莽汉行事粗鄙,欺负了我家女郎,我这就让他道歉。”
葛六听得这话,噌噌噌膝行向前,向成之染叩首道:“小人有眼无珠,给女郎赔个不是!女郎若生气,尽管打便是!”
田幢主也赔笑道:“这厮下手没轻重,我定然好好教训他。”
成之染连忙避开,皱眉道:“谁要你道歉!若道歉有用,还要军法做什么!”
杜延寿听她半句不离军法,硬要追究到底,顿时头疼不已,劝解道:“女郎,为此等小事,不值得。”
“小事?”成之染瞪着他道,“连杜将军都认为是小事?恃强逞威,欺凌女弱,还有没有王法了?”
“可那是胡虏,”杜延寿叹道,“胡人做的孽还少吗?这又算什么!”
成之染反驳:“我军又岂能自降身价,与胡虏等同!”
“你这丫头还真是……”杜延寿摇头,转而对徐崇朝道,“徐郎,你来劝劝她,千万别钻牛角尖。”
徐崇朝抿了抿唇。单独照料徐丽娘,虽是成肃的安排,忙前跑后的还是杜延寿,他来去自如地探望徐丽娘,也多亏了杜延寿看顾。
但此事……
“她确是执拗,”徐崇朝看了成之染一眼,道,“若不能说服杜将军,她便要找成大将军告状了。”
成之染会意,大声道:“我不与你们争论,孰是孰非,让成大将军决断!”
说罢她扭头便走,田幢主眼神一变,正要去阻拦,杜延寿抬手止住他,拧紧了眉头。
徐崇朝识趣告退。等他人一走,杜延寿顿时沉下脸,指着葛六呵斥道:“这厮当真是胆大包天!姓田的,你就是这么看守宫城的?”
田幢主一声不敢吭,葛六更是面如土灰。杜延寿憋着一口气,冷哼一声便拂袖而去。
第121章 典刑
中军议事堂。
成之染求见成肃,在门外候了许久才让进,一进门便见成雍和李临风端坐于成肃下首,二人都盯着案上的茶盏细思。
尚不待成之染开口,成肃一眼望到她下颌淤青,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成之染敛眉,将宫城之事一五一十道出。她说完半晌,成肃仍一言不发。
李临风突然说道:“那葛六害了规矩,依军法严惩便是了。”
此言一出,成肃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成之染觑着成肃神色,一颗心渐渐沉下去,扬声道:“第下?”
午后日光淡薄,照在成肃眉眼上,更显得疏离。半晌,他略一沉吟,道:“李将军以为如何?”
李临风似有些迟疑,话到嘴边绕了绕,道:“杖一百,死伤无论。”
“将军!”成之染诧异,分辩道,“杖责虽重,可那厮罪行,依军法当斩。”
李临风如何不知,他看着成肃,心中也拿捏不准对方的态度。
成肃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这丫头,看不出李将军在为你出气?”
成之染蹙眉,她自然知道军棍有轻重,将军有令,手下人不敢懈怠,一百军棍打下去,那葛六早就没命了。可是……
她摇了摇头,正色道:“这不合规矩。”
李临风勾唇,眼底却毫无笑意,道:“军中久战疲敝,哪还有那么多规矩?”
他这话意有所指,成之染不由得心生怪异。平日里李临风最是低调,一举一动都遵令而行,向来不插手军政,可他今日所说的,明里暗里都是试探。
她蓦然想起当日李临风不明不白的话,电光石火之间似有一线乍隐乍现。
葛六一帮人淫辱女俘,连徐丽娘都听闻了,那姓田的幢主又岂会不知,可他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甚至于杜延寿,都对葛六的暴行无动于衷。若非军中轻贱战俘,他们又岂会如此?
李临风之所以这么说,想来成肃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成之染暗暗捏紧了拳头,道:“宣武军向来军令严明,不从军令无以正风纪。还望第下秉公行事。”
见她声色俱厉,成肃微微颔首,对侍立一旁的沈星桥道:“去严查此事,若确有其事,一律斩首示众。”
沈星桥领命而去,李临风目光落到成之染身上,似乎舒缓了许多,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便起身告退。
屋中一时间鸦雀无声,成雍干咳了一声,打破了屋中微妙的静寂。
“狸奴,你方才去宫中作甚?”
成之染自然而然地落座,看了徐崇朝一眼,道:“我去看徐家二娘。”
听她提起徐丽娘,成肃道:“我早已命人看护她母子,自不必担心。”
成之染问道:“阿父能护她一时,可若是回京之后呢?”
“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准?”成肃叹息道,“乱军之中有一刻安宁,已然是万幸。”
成之染默然:“若二娘只是普通的俘虏,她又会如何?”
“如何?若她运气好,便没入奴籍听凭配遣。若运气差些,触了天子的霉头,连命都没有了。”
许是意识到徐崇朝在场,成肃的语气稍舒缓了些:“不过二娘毕竟是好命,我自会尽力为她周旋,纵然不得意,还有江郎能相助。倒不必为她担心。”
“那她的孩子……我记得名为虎头,阿父也会救他罢?”
成肃似有些疲惫,道:“狸奴,二娘还年轻,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她会重新嫁人生子,忘掉齐地这段时光,忘掉独孤氏的孩子,以徐氏女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话已至此,成之染也没什么可说的。她随徐崇朝出了门,感觉他今日格外沉闷。
“都是因为独孤灼!”成之染喃喃,“若他肯服软求情,也不至于惹怒了阿父。”
“独孤灼不会服软求情。”徐崇朝应道,语气中难掩失望。
成之染诧异于他确信的口吻,道:“你去见他了?”
徐崇朝点头,不愿再多说什么。
“你不该去的。”
身后猛然有人插句话,让二人俱是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成雍。
“阿叔可吓死人了!”成之染抱怨道。
成雍笑了笑,对徐崇朝道:“你从南归之日起,便与独孤氏异路。你义父也不希望你再见他。”
徐崇朝问道:“义父知道了?”
“我不知他是否已知晓,但切莫再有下次。”
徐崇朝苦笑:“不会有下次。”
庭院里人来人往多有不便,徐崇朝不欲多言,不久便离去。成之染将成雍请到住处,为难道:“我阿父不肯保全二娘稚子,该如何是好?”
成雍道:“不是还有江郎吗?”
“若此事推到金陵去解决,到时候众人皆知,事情便复杂多了,”成之染摇头,“江郎固然会为那孩子求情,可他毕竟有血脉之亲,免不得被人弹劾徇私,说起来又是一桩麻烦事。”
“那你的意思……?”
“在这里了结此事,便只当他们已死。”
成雍不赞同:“即使在军中,也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看在徐大将军面子上,你阿父愿意为二娘谋划,可她那孩子生为独孤氏之子,你阿父心中有顾忌,也强求不得。”
成之染似有些颓然:“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
成雍不搭言,起身在屋中逡巡了一圈,转身道:“狸奴,你就这么想救那孩子?将来他若长大了,恐怕不会记得你这份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