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住,紧紧抿住唇,扭头看向江朔华,他的眼睛还绑着白绫,露出的神情却很平静。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孟含月艰难地说完剩下的话。
如果可以,江望榆肯定希望孟含月能说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两年前,那么多的大夫全都摇头叹气,让她带着兄长回家,自此接受一辈子失明的结局。
“没事,孟姐姐。”她吸吸鼻子,“你和孟郎中尽力而为,不管结果如何……”
“我和阿榆、母亲都绝对不会怪你们。”
江朔华接上她的话头,缓步走到正中间,深深作揖。
“孟郎中,孟大夫,正如我和母亲先前所讲的那样,无论能否顺利复明,二位都是我江朔华的大恩人。”
江望榆紧跟着深深行礼:“拜托了!”
孟郎中扶起两人,神情凝重,语气亦是一样的郑重:“我和月儿必定不负重托。”
孟含月看向江朔华,有意打破满屋子的沉重,笑道:“爹,我们去东厢房,继续给克晦施针。”
“好。”
“阿榆,你去厨房帮伯母,有阿爹在,不用麻烦你了。”
江望榆答了声好,目送三人走进厢房,转身进了厨房。
“娘。”她一把抱住董氏,额头抵在母亲的后背,“娘,您都知道了吗?”
“嗯。”董氏握住她的手,声音满是喜悦,“今天清晨,孟郎中刚回京就赶来家里,还带了不少江南那边的稀缺草药。”
“阿娘,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哥哥一定会复明。”
江望榆在安慰母亲,也是在安慰自己。
“父亲在天上看着我们,父亲也一定在保佑哥哥。”
*
临到傍晚进宫前,江望榆特意找到孟含月,认真听她讲了两刻钟如何查看伤势是否痊愈,带上一盒新药膏,赶往观星台。
新来的那位灵台郎为人不错,从来不问为什么要一个人当值,交接时,总是和气客套。
但元极还是提前一两刻钟离开观星台,几乎不跟对方打交道。
她也没问,与他一起值守到亥时末,连忙说:“元极,你先去角院等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嗯?”贺枢迟疑着问,“很重要吗?”
她认真点头:“很重要。”
贺枢犹豫一会儿,点头答应了。
做好交接,江望榆匆忙赶回角院,一把推开屋门,点灯,翻出刚带进宫的药盒。
“元极。”她说,“脱衣服。”
第54章 不要随意说这样的话
同样的话语, 同样地不带任何歧义暗示。
贺枢很清楚,额角微疼,抬手按了按, “以后你不要随意说这样的话。”
“啊?”江望榆知道他比自己更擅长为人处世,“我刚才说错话了?可是你不脱衣服, 我怎么帮你察看伤势跟敷药?”
“我昨天叫人帮忙敷了药膏, 也看了伤势, 已无大碍,你不用担心。”
她没答话,直直盯着他的肩膀,紧紧捏住药盒。
对上她蕴满担忧的眼睛, 贺枢轻声一叹,“罢了, 只是今晚的事情, 你不要告诉任何人。”
江望榆想了想, “孟姐姐也不能说吗?我还要将病情告诉她。”
不过短短一天,她为何突然换了称呼?
“既然这样, 不如天亮后,我再跟你出宫一起去回春堂?”贺枢说, “由孟大夫帮忙察看。”
“回春堂最近不开门。”她立即说, “由我代为转告。”
等到傍晚时分,趁着天色还未全黑,江朔华就会搬到回春堂,她哪里敢让他去回春堂。
不开门?
贺枢琢磨了一下,决定暂时不追问,见她似乎被自己转移话题,自然而然地说:“也好, 我先回去了。”
“等等。”江望榆两步跨到他的面前,“你刚才答应了,让我看你的伤势。”
她挡在门口,贺枢不能直接推开她,默了默,问:“你为什么如此执着?”
“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她说,“不亲眼看到你没事,我心难安。”
果然如此。
贺枢闭了闭眼,转身坐在椅子,右手勾住腰带,轻声道:“只有今夜。”
江望榆将灯移近了一些。
烛光摇曳,他松开腰带,左侧的衣裳往下一拉,露出半边身子,肩膀宽厚,暗绿色外袍边缘搭在后背,还有一线纯白色里衣,隐约遮住紧实的窄腰。
她只看着他左肩胛骨的位置,淤青颜色比五天前浅了很多,肤色慢慢恢复健康,手臂上被木刺刮出来的两三道伤口已经痊愈,结出细小的血痂。
“我说了没事……”
贺枢刚说了开头,忽然觉得后背一凉,随即覆上一只手,掌心紧绷得平整,以恰到好处的力度,自左向右来回画圈似地揉动。
“这是孟姐姐新给的药膏,跟昨天的不一样,每隔六个时辰敷一次,三天后,淤青就能完全消散。”江望榆微微低头,认真询问,“需要我继续帮你敷药吗?”
她站在他的身边,低头的时候,靠得近了些,烛光之下,一双眼睛明亮专注,浅浅地倒映出他的模样。
她的手心紧紧贴在后背,随着她的揉动,药膏渗进肌肤,慢慢生起暖意。
贺枢浑身紧绷,迅速别开头,闭上眼睛,缓缓吐出两个字:“不用。”
江望榆以为他能找到别人帮忙,况且自己白天不得空,也不强求,说了一遍敷药的要点,指腹轻轻划了下他的后背,摸到药膏涂抹均匀的光滑触感。
“好了,这次不用绑绷带,两个时辰内不要沾水。”
贺枢立刻拉紧衣裳,系好腰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抬手按住心口,感受到似乎平稳如常的心跳。
“你心口不舒服?”江望榆收拾好药膏,一转头就看见他按住胸口,急声问,“心跳加快?有没有觉得疼痛?”
“我没事。”贺枢连忙宽慰道,“只是……只是顺道摸了一下。”
“真的没事?心口不舒服是很严重的情况,你不要讳疾忌医。”
“当真没事。”贺枢顿了顿,迟疑着开口,“我发现你敷药的动作很熟练,先前也听你说有经验,是经常给孟大夫帮忙吗?”
“不算经常。”她算算自己给兄长敷药的次数,“大概每两天一次。”
贺枢轻声继续问:“……是男子?”
“对呀。”
自家兄长肯定是男子,况且以她现在的假身份,肯定不能说是帮女子敷药,应该不算撒谎。
江望榆暗暗腹诽,为免他追问是谁,连忙把药盒塞进他的手里,“夜深了,你回去休息吧。”
先前堵在门口不让他走,现在又着急催他离开。
贺枢
握住药盒,靠坐在椅背,缓缓笑道:“不急。”
“你小心不要碰到肩膀。”
她下意识提醒,见他坐定不动,不好赶他走,从榻边摸出一本书,翻开来看。
书上内容依旧是往常看的星象位置,熟记于心,她捏住书页一角,直直地盯着星图,捏的久了,指腹甚至渗出一层细汗,黏在纸上。
贺枢坐在她的对面,发现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没动,顺势看向书,辨认出三垣星图,轻声问:“江灵台?你怎么了?”
他的视线转落在她的衣袖,之前在观星台值守时,她紧紧揪住袖角,无意识地不停揉搓,揉成皱巴巴的一团,现在褶皱未消。
“我没事。”江望榆回神,孟含月说的话萦绕在脑海,她不敢在母亲和兄长表露一丝一毫,低声呢喃,“一定会没事的……”
贺枢没有听清,打量她的神情,试着询问:“我最近看了两本不错的话本,故事挺有趣的,你想看的话,等到戌时,我带给你。”
“不用。”
贺枢琢磨了一下,换个问法:“我听闻南城多新奇事物,想去看看,你今天休沐,能陪我去吗?”
“抱歉。”江望榆拒绝,“我最近非常忙,实在不得空,你如果想去的话,下个月再去行吗?”
现在才八月初六,钦天监的事务一向按部就班,除却天象异常的特殊情况,通常不会特别忙。
贺枢略一思索,不再追问,起身道:“你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好。”
回万寿宫的路上,贺枢提着一盏灯笼,仔细回想她先前的异样,钦天监的公务没有问题,必定是私事。
而值得她如此担忧紧张的……大概是那位真正的江朔华。
“曹平。”贺枢忽然开口,“天亮后,你暗中去趟太医院,叫他们整理一些治眼睛可能用到的药材,如果她去太医院拿药,不得为难她。”
曹平一听就知道天子说的她是谁,恭声回答:“是。”
贺枢轻轻捻动指尖,指腹擦过瓷制药盒,摸到微凉的瓷器盒面,吩咐道:“明天初七,你安排一下,朕要去翰林院和国子监。”
*
天亮后,江望榆没回家,直奔回春堂,看见紧闭的正门,转到后院,敲门三下。
“进来吧。”孟含月打开门,顺口问,“吃了早饭吗?”
“还没。”
孟郎中站在院子中间,伸手扒拉簸箕里的草药,见到她,说:“厨房有蒸卷,先去吃早饭。”
她还在想兄长治眼睛的事情,实在没胃口,但孟家父女如此关心,她不好意思推拒,随便吃了两口,匆匆转进客房,开始收拾屋内,重新摆放床榻桌椅。
打扫干净后,她出门问:“孟姐姐,除了常穿的衣裳,还需要准备其他什么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