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不用。”孟含月说,“大概住十天,中秋就能回家。”
江望榆认真记住,回到家,和董氏一起收拾三四套衣裳,等到太阳落山,天色将晚未晚,光线模糊不清,不用打灯笼,又不容易被人认出来。
孟含月来了一趟江家,与她一起接江朔华去了回春堂,董氏没有跟着去,留在家里。
“哥哥,这是椅子。”她扶着兄长慢慢坐在圈椅里,端来一杯温茶,“这是茶水。”
江朔华来回春堂的次数不多,而医馆各样物件摆放位置时常变化,她特意将客房布置得跟家里一样,仍不放心地详细描述三四遍。
“我记住了。”江朔华认真点头,“阿榆,你也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我不累。”
往常这个时候,江望榆正在观星台值守,不觉得累,瞧见屋里的书案,想了想,干脆找孟含月拿到《千金药方》,抽了一沓崭新的宣纸,开始抄写。
孟含月太忙了,压根没空,左右现在没事,她帮忙抄写也是一样的。
《千金要方》足有三十卷,他从文渊阁借的是第六卷 ,主要讲七窍病,涉及目鼻口耳。
抄着抄着,江望榆慢慢停下来,盯着书里关于治眼睛的内容,捏紧笔杆。
或许只是巧合。
她将抄写完毕的宣纸叠放在一起,又起身挑了下灯花,烛光更亮,返回书案后,妥善放好医书,另外抽了两张画纸。
“阿榆?”江朔华侧耳认真倾听,“你还在抄书?”
屋里只有两个人,孟含月还在外面忙,江望榆仍然往外瞄了几眼,凑到兄长身边,小声解释:“我想亲自描画一支镯子,送去玲珑阁,请工匠定做,送给孟姐姐当生辰礼物。”
她停顿一下,视线掠过兄长束发的簪子,将剩下给他定做发簪的话咽回去。
江朔华的眼睛绑着白绫,手不自觉地握紧,微张开口,又紧紧闭上,反复几次,终于下定决心,轻声说:“阿榆,你能不能帮我……”
“药熬好了,现在不烫,赶紧喝。”孟含月的声音飘进来,看清眼前的情景,“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没、没什么。”江朔华迅速坐直,循着声音抬头,“辛苦孟大夫了。”
孟含月狐疑地打量兄妹二人,对上江望榆同样疑惑的目光,最后看向江朔华,把药端到他的手里,“先喝药。”
等他喝完药,孟含月又问他感觉如何,确认没有异样,拿着药碗走出客房,继续去忙了。
江朔华听见她的脚步声走远,小声道:“阿榆,你先去关门。”
江望榆疑惑更甚,依言照做,又见兄长招手示意她走近。
“阿榆,明天你去趟安定门大街,”江朔华压低声音,“帮我在玲珑阁下个单子……”
第55章 写一篇文章
翰林院。
“陛下。”翰林院之首的翰林学士恭声道, “这里便是臣等日常编纂书籍的地方。”
贺枢缓步走进屋内。
书架放着满满当当的书籍,几条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摆得整整齐齐,棕色桌面锃亮, 没有丝毫墨渍,甚至倒映出人影。
“倒是挺干净的。”他随口一说, “在这里修书, 可觉得辛苦?”
翰林学士心说整个翰林院的官员、书吏自从接到天子要来的消息, 一天一夜没睡觉,就为了打扫官署,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洒扫一遍,能不干净吗?
但这话不可能当着皇帝的面说出来, 他躬身道:“修书乃是为了博取典籍之精华,梳理其中疏漏, 乃是为天下文士造福, 精进自身学问, 以待日后为陛下效力。”
听多了这样的恭维,贺枢没怎么放在心上, 视线掠过案上的一卷诗集,看清封面的书名, 握在手里。
翰林学士悄悄掀起眼帘, 觑了一眼封面,隐约窥见乐府二字,不敢再看,又听到天子问:“官署有何短缺?”
那肯定是缺钱又缺人啦。
不过肯定不能这么直白地说出来,翰林学士迅速调整语气,表明翰林院的官员全部耐得住清苦,无论条件再差, 绝对恪尽职守,保证修纂的书籍准确无误。
当然,如果户部愿意多拨些银子就更好了,最好让吏部再多安排人员进来。
出口成章,文采斐然,有理有据,不愧是翰林院之首。
贺枢略略点头,翻开手里的诗集,“今年的新科状元呢?朕记得点了他做修撰。”
人群里立刻挤出一个人,刚过而立,一身从六品官袍洗得干干净净,弯腰行礼:“臣张顺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免礼。”贺枢看向张顺,知道他拜在郑仁远的门下,特意将语气放得和缓一些,“在翰林院待的可还顺心?”
张顺飞速思考天子问话的深意,而自己姓名带了个顺字,斟词酌句:“回陛下,衙门各位上司为人磊落,同僚和气,臣在此万事顺意。”
贺枢忽然想起那天在城隍庙市时,她对那些社戏的感慨,问:“可有娶亲?”
话题跳的太快,张顺愣了下,旋即回道:“回陛下,臣十九岁已经成亲,现有一女年方九岁,一子年方七岁……”
翰林学士轻轻咳嗽一声。
张顺反应过来,迅速告罪:“臣失言,请陛下责罚。”
“无妨。”贺枢看向候在边上诸多的官员,“修身齐家,莫要忘了。”
在场官员齐齐应是。
“朕还要去国子监。”贺枢点了几个人,“你们也一起去。”
被点中的除了翰林学士及侍讲学士,还有今年刚刚高中的三鼎甲。
跨出屋外,贺枢
看了一眼西边,忽然问:“钦天监的天象记录是否按时送来?”
上个月钦天监官员变动剧烈,翰林学士也知晓此事,立刻说:“前日吴监正亲自送来七月天象记录,臣看过了,应该没有疏漏。”
“那六月的呢?”
“同样清晰明了,详略得当。”
贺枢微微勾起嘴角,快步走向轿辇。
翰林学士偷偷看了一眼天子,不由琢磨天子为什么一直拿着那本诗集。
国子监位于城北的安定门附近,从翰林院出发,走城东的安定门大街更近。
天子圣驾,还有众多官员随行,禁军及京兆府早已安排侍卫肃清大街附近,不准百姓随意靠近,就连街边的铺子也要暂时关门。
贺枢坐在辇车内,翻开诗集看了几眼,被上面的墨字晃了下眼睛,干脆合上。
他掀起辇车帘子一角,正好瞥见街边玲珑阁三个字,不由笑了一下,握紧手里的诗集。
到了国子监,国子监祭酒领着一众官员、监生等候在门口,看见天子仪仗,纷纷跪下行礼。
见礼完毕,贺枢坐在上首,问:“哪些是举监?”
中了乡试的举人,如果在来年的会试落榜,确实学识渊博,有些会被举荐进入国子监,称为举监。
国子监祭酒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说出几个姓名。
贺枢随便点了一个举人监生,随口问了几句在国子监的求学生活,问:“你是哪里人士?”
“回陛下,臣来自蜀地。”
贺枢又问了几句蜀地的风土人情,终于问出今日最重要的话:“再过不久便是中秋,你独自一人在京城,是否思念家中父母妻儿?”
如果回答不想,那便是不孝忘义,回答思念成疾的话,又显得不愿意留在京城。
那名举人强定心神,低头答道:“学生自然思念家中亲人,然则在京中求学,亦为日后考取功名、为陛下效忠,家父家母必能理解,日前学生已经寄信回家,聊解思亲之苦。”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贺枢翻开一页诗集,信手画了两笔,视线落在张顺身上,“苏子瞻这首《水调歌头》千古传颂,朕记得你的诗写得还成,就以中秋为题,写首绝句。”
张顺顿时头都大了。
在场的除了皇帝,还有翰林院的官员,更有国子监官员、诸多监生,个个学富五车,饱读诗书。
他又不像曹子建能七步成诗,如果现做的诗不好,反倒丢脸,甚至引君心不快。
顶着在场所有人关注的目光,后背慢慢渗出一层冷汗,张顺拱手作揖:“臣遵命,还请陛下容许臣思考一番。”
“不急。”贺枢扫了一圈在场众人,“今日天朗气清,又逢佳节将至,你们都以中秋为题,不拘诗词歌赋,朕亲自阅看。”
翰林院的人已经中举做官,稍微冷静些许,国子监的人尤其是那些监生,不可避免地骚动起来,甚至有人窃窃私语。
如果能得天子青睐,不说立刻封侯拜相,至少在三年后的殿试,比别人更多了几分胜算,更容易脱颖而出。
国子监祭酒狠狠瞪了几眼底下的监生,恭声告罪:“陛下,这些学子尚且年少,言行不当,还请陛下莫要责罚。”
话一出口,祭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天子比在场所有人都年轻,越发弯腰低头。
“无妨。”贺枢吩咐道,“曹平,今日在场的人都赏赐一套文房四宝,另外告诉其他衙门的官员,也可以写一份文章呈交上来。”
“是。”
贺枢看了一眼诗集,没有合上书,放在桌面,步履沉稳,在禁军的护卫下,离开国子监。
恭送天子銮驾走远后,翰林学士抬手抹掉额头的汗水,摆手示意下属自行回衙门,转身拉住国子监祭酒。
“听说你最近新得了不错的茶叶,难得来一趟,我一定要尝一杯再回去。”
祭酒听出对方话里深意,笑着颔首答应:“去书房。”
进了日常办公的书房,祭酒泡好一壶茶,倒了一杯放在手边的案几,“你盯着这本诗集看了半天,难道是这本书有什么不当的地方?”
“就是因为没有,我才一直想不通。”
两人关系不错,翰林学士没端茶杯,指着书。
“这本诗集是陛下从翰林院一路拿过来的,特意画出这两句诗,还让官员监生写文章,我在想陛下今日之行,背后究竟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祭酒凑近,看清被圈出来的那两句诗,分别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和“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木兰辞》?”祭酒捻住胡须,“让我想想……”
两人对着两句诗,将整篇《木兰辞》都琢磨两遍,甚至连前后的诗也看了一遍,最后又盯着被圈出来的两句诗。
“我有个猜测。”翰林学士另外取了笔纸,缓缓写下两个字。
“忠、孝?”
“为守卫边关,保家卫国奔赴万里之外,乃是忠。”翰林学士玩的就是笔杆子,指着剩下一句诗,“这句前面是天子问所求什么,答不愿做官,只想回家孝顺父母,乃是孝,而今科状元的姓名正有一个顺字。”
祭酒认真思考半晌,缓缓点头:“所以,圣上真正的题意是忠孝,而非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