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侍郎连忙上前,以合适舒缓的力度为他揉按太阳穴。
“爹,或许真的只是我们想多了?您曾经当过太子少傅、太傅,教导圣上,总归有师生之谊,这么多年,您为先帝、为今上排忧解难,干了多少苦活累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圣上不至于如此无情。”
“师生之谊吗?”韦谦彦轻声呢喃,缓缓阖上眼睛,“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要在陛下面前多提。”
“爹……”
“你在官场也待了几十
年,有些事情可以不多想,有些事情看似细微,却必须反复推敲,这个道理,我从小就开始教你,到现在还没有记住吗?”
“儿子知错。”韦侍郎嗫嚅道,“谨遵父亲教导。”
“文儿。”韦谦彦拍拍长子的肩膀,叹道,“我已经六十三了。”
“父亲春秋鼎盛……”
韦谦彦摆摆手,“四娘的婚事怎么样?”
“母亲她们正在相看。”韦侍郎顿了顿,“可惜圣上无意,若是可以进宫,必定能成为家里的助力。”
“此事不准再提,如果有合适的人家,尽早定下来。”韦谦彦继续问,“六郎的腿好了吗?”
韦侍郎想了半晌,方才说:“他上个月醉酒纵马摔了下来,伤势严重,昨天母亲请太医来看过了,大概还要再养两三个月。”
“六郎年纪不算小了,我会与你母亲说一声,要给他相看姑娘了,武儿远在扬州,你身为他的伯父,平常也该多教教他。”
韦侍郎暗暗撇嘴,面上仍恭敬道:“是,父亲。”
韦谦彦自然发现了长子的小动作,两个儿子之间的嫌隙已深,他说过多次,徒然无用。
“父亲,儿子有一事想要向您禀报。”韦侍郎神情格外犹豫,“您听了,莫要生气。”
韦谦彦眼皮一跳,“说。”
“那个钦天监的陈丰,您还记得吗?被圣上流放岭南,途径彭城的时候,大病了一场,差点连命都丢了,而当地的县令正是父亲的门生……”
韦侍郎小心翼翼地觑了眼父亲的脸色,阴沉沉的,迅速说完剩下的话:“儿子让那名县令先照看陈丰,找了一名死囚顶替他,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你!”韦谦彦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厉声呵斥,“圣上朱笔红批流放的罪员,你竟敢私自收留?!”
“爹,您别生气。”韦侍郎赶紧替他抚动胸口顺气,“那是因为陈丰此人还有用!”
两侧太阳穴突突的疼,半晌后,韦谦彦才缓过来,哑声问:“他还有什么用?”
“陈丰此人毕竟在钦天监多年,知道不少钦天监的秘密,一直以来对我们忠心耿耿,虽然经此一遭,人有些不清醒,但我们还可以借他的手,利用天象,让朝堂的言论对我们有利。”
耗费数年,苦心孤诣地安插在钦天监的人被一扫而空,有时候确实难以达成一些目的。
韦侍郎观察老人的神情,“父亲,过了今天,朝中人心浮动,借以天象,更有说服力。”
沉默许久,韦侍郎缓缓阖上眼睛,终于点头:“你把这个人藏好了,绝对不可暴露。”
第53章 最后一步疗程
夜里值守结束, 江望榆快步赶回角院,看见站在院门口的身影,连忙小跑过去。
“不急。”见她气息微喘, 贺枢说,“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我怕你等急了。”她抚按胸口, 看见他手里的书籍, 一边推开院门往里走, 一边问,“这是文渊阁的医书?”
“是,还有苏子容的《新仪式法要》。”
“什么?”她霎时回头,直直盯着那两卷书。
“嗯。”贺枢抿唇笑笑, “给你,慢慢看, 不用着急还。”
“这些书我都能抄写下来吗?”见他点头, 江望榆接过三卷书, “我会好好保管,早日还给你。”
贺枢无奈轻声一叹, 干脆转移话题:“你之前说的药膏呢?”
“在这里。”
江望榆翻出一个白色圆形瓷盒,打开, 露出浅绿色药膏, 视线飘落在他的肩膀。
“你脱衣服吧。”
她的语气真诚,不带任何其他含义,纯粹怀着帮朋友治伤的善意。
之前在白天的回春堂,细听甚至能隐约听见街上行人的说话声,而现在是深夜,狭小角院内,寂静无声, 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贺枢不动声色地往后倒退两步,贴近门口,他特意没有关屋门,随时可以一步跨出去。
“一定要现在敷药吗?”
“孟大夫说是。”她算算日子,“现在是初五的子时一刻,距离你受伤已经过了三天半,原本最好昨天傍晚时分就要改敷新药。”
“那我现在回去。”贺枢伸出手,“我叫别人帮忙。”
江望榆“哦”了一声,没有问他去找谁帮忙,叮嘱道:“还是之前一样,要抹均匀,感觉微微发热就好。”
贺枢接住瓷盒,点头答了声好,抬脚往外走。
几步离开角院,听见身后传来关门声,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院门,缓步返回万寿宫。
“陛下?您怎么快就回来了?”
话一出口,曹平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作势打了下嘴巴,弯腰欠身:“老奴失言,求陛下责罚。”
贺枢没说话,走进寝殿里间,脱掉上半身的衣裳,扭头看向左肩胛骨,还剩一层薄薄的暗青色,比之前淡了很多。
他轻轻按了一下,轻微疼痛,看来恢复的不错。
“陛下。”曹平看见榻边的药盒,“是否需要老奴帮您敷药?”
“不用。”
贺枢打开盒盖,挖了一小块药膏,回忆她之前的动作,反手涂在后背、手臂的位置,徐徐抹匀。
感觉肌肤微微发烫,他穿好衣裳,低头盯着右手掌心,这几天每次敷药后,肩膀都会觉得发烫。
“喵——”
橘猫步伐轻盈,毛茸茸的长尾巴甩来甩去,几步跳过来,肆意地绕圈,喵喵叫。
后面追上来一个内侍,屈膝告罪:“奴知错,没有照顾好橘猫,叨扰陛下,请陛下责罚。”
“无妨。”贺枢不至于为了这么一件小事责罚他人,看看行动如常的橘猫,“你倒是把它照顾的不错,伤都好了吗?”
“回陛下,医师两天前看过了,说没事了。”
贺枢弯腰,曲起食指,招手唤道:“大橘。”
橘猫歪歪脑袋,鼻子嗅动,喵了一声,迅速往后蹦,跳到曹平脚边。
“陛下。”曹平反手抱起橘猫,递到天子面前,“老奴照顾过它一段时日,所以不怕老奴。”
橘猫叫了两声,两只爪子抓紧曹平的手臂,全身上下散发抵触的气息,完全不肯靠近天子。
“朕身上有药味。”贺枢瞥了一眼,吩咐那个小内侍,“你继续照顾它,平常看紧些,别让它伤人。”
*
江家。
江望榆走进正屋,看见一道熟悉身影。
中年男子穿着灰扑扑的长袍,风尘仆仆,一手捻住胡须,一手按住江朔华的手腕,认真端详他的神色。
她一喜,习惯性唤道:“孟大夫!”
“阿榆,怎么了?”
“嗯?半年多不见,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呃……”她挠挠脸颊,以更加精准的措辞补充道,“我刚才叫的是老孟大夫,不是在叫小孟大夫。”
“唉,爹,您看您一回来,我就从孟大夫变回小孟大夫了。”孟含月长吁短叹,明艳的眉眼染上浓浓愁绪,“看来在阿榆心里,我还是没有您厉害。”
江望榆急忙说:“不是的!孟大夫,我不是那个意思!”
“行啦,别逗人家玩了。”孟郎中看了一眼自家女儿,“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看几本医书。”
“是。”孟含月的目光轻轻掠过端坐在桌边的江朔华,转头笑道,“阿榆,以后叫我孟姐姐,这样就不会和我爹弄混了。”
“好的,孟姐姐。”她从善如流地改口,取出怀里的书,“这是我托人帮忙从文渊阁借的医书,孟姐姐,你看看怎么样?”
孟含月翻开一看,“孙药王的《千金要方》?咦?好像比家里的更详细,还有不少批注。”
“当真?”孟郎中还在诊脉,还在坐在案边,眼睛却不停地往这边看,“月儿,你再仔细看看。”
孟含月一口气看了十几页,合上书时,动作放得特别小心翼翼,抚平微微翘起的封面角。
“爹,虽然只有一卷,但书里的字迹清晰,错字少,批注详实准确,不愧是皇家藏书。”
“孟姐姐,我可以帮你抄写医书,不过元极说最好不要外借给他人。”
听到她话里的名字,孟含月又看看手里的医书,语气和缓些许:“他倒是门路广,药膏给他了吗?淤青应该快散了。”
“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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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望榆简单复述一遍,有些紧张地追问,“他的伤严重吗?会不会影响以后的生活?”
“擦伤而已,淤青彻底散掉就没事了。”想起对方之前磨磨蹭蹭不肯脱衣服的情景,孟含月面露几分犹豫,“你不放心的话,让他再来一趟医馆,现在阿爹回来了,他总不可能再用男女有别当借口。”
“你们在说哪个病人?”孟郎中收起脉枕,“情况跟月儿在信里写的差不多,恢复得很好,脉象平稳,血脉运行通畅。”
“爹,那我们从明天开始施针敷药?”
“可以,最近医馆暂时不要开门,那几名伙计也让他们回家休息半个月,把克晦接过去,医馆药材、银针比较齐全。”
江望榆听得满头雾水:“孟姐姐,你们要做什么?”
“差点忘记跟你说了。”孟含月解释,“就像那天我跟你讲的,现在是最后一步疗程,我和阿爹一起反复商量出治疗方法,如果顺利,克晦将在十五天后复明。”
复明。
两个字传进耳朵里,江望榆恍若在梦中,怔怔地呢喃:“真的吗?”
“是真的。”孟含月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阿榆,但是有些话我必须跟你提前说明白,我和阿爹只有八成半的把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