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了抚胡须,点头附和道:“姜县令说的是,案子尚未分明,不必早下结论。区区老奴,怎敢谋杀命官,此案,还得再审。”
姜宴清点点头,随后看向徐芳,“凶手从亥时起藏匿于芙蓉道伏杀邱主簿,但邱主簿是在子时接到小公子重病才匆忙赶去。”
“深夜大雨,他本可以在秦氏这里留宿,却还是趁夜离去。据本官所知,小公子不过是普通风寒,是秦氏……借病生事,将邱主簿请了去。”
虽是审问,但姜宴清说话却没有丝毫压迫感。
他的目光静静垂下来,看向徐芳:“邱主簿对小公子极严苛,一旦知其玩乐,动辄鞭打,课业也是异常繁重。”
“而秦氏,被刺瞎双眼、割断经脉、身上伤病无数,这些伤皆出自邱主簿之手。为防止此女逃跑,便请刑讯高手,残害其身体。”
“秦氏自进入宅内便从未出来过,她门上那把锁,是邱主簿被杀后,你才敢打开的。这般说来,秦氏对邱主簿之恨,足以让她们母子与外人勾结,杀害邱主簿。”
也不知是哪个字触动了徐芳,她猛地跪直身子,摆手否认道:“不是!秦姑娘和小公子没有!”
徐芳不在意自己被问罪,倒是急着替秦氏辩解。
她高声说:“姑娘她、她看不见也走不远,身子很虚,小公子只会读书,他们怎么可能杀人?不是的,姜大人您不能抓不住凶手反而来诬陷好人。”
沈缨往前迈了一步,语声凛冽:“徐芳,官府办案皆有理有据,何来诬陷一说?”
徐芳咬了咬牙,才缓缓说:“邱主簿面热心冷,做的那些勾当,就该天打雷劈。他得罪的人数都数不清,他为林家、吴家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定然是坏事败露,被人灭口。”
“还有茶商,永昌商户到南诏建茶园,说什么童男童女制茶采茶,又有千年古茶树,传出一堆神神鬼鬼的故事来,将那茶叶炒到了天价。”
“他们哄骗着许多人家卖儿卖女,到那鬼地方劳作。少时还能做工,年纪大了的便都卖去做人玩物,茶园主拿着几十两银子打发那些孩子父母。”
“邱主簿便为他们担保!”
“后来,买卖过去的不够好,便从好人家里掳,偷。有林家、赵家这些大族做靠山,邱主簿掩盖,吴家在中间搭线,这些人勾结,无恶不作。”
“住口!”主位上的林致闻言冷声喝止。
他面色微怒,出声警告道:“简直一派胡言,林家一向守矩,对各位官员尊重有加,邱主簿与林家子弟相交,那是大人谦和仁善。你口口声声说我等勾结,证据何在?”
他说完,吴家与其他几家家主也纷纷自证清白。
谁知徐芳冷冷一笑,回身看了眼门外的学子和客商。
她跪直了腰身,无惧道:“那你们敢说说每年斗茶大会,最后得的那些茶礼都是什么?敢说你们这些大族没有和邱主簿掺和?”
她看了眼姜宴清,又扫了眼他身后的沈缨,孤注一掷般道:“斗茶大会,不过就是一场人命交易,那些被弄到永昌的茶童茶女经过挑选,会被送到茶园主手里,而你们就会得到茶园主送来的回礼,要么是茶田收成的几成,要么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你们用那些无辜孩子的性命换来了金银,你们和那些奴隶所的人牙子又有何区别?”
“还有那邱主簿,堂堂官员,竟要将自己的一双儿女送到南诏茶园去。他分明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却说是让这姐弟去学艺。”
“你们见过这般烂心烂肺的父亲么?”
“你们问老奴邱主簿怎么死的,那定然是老天开眼,将他劈死的。”
沈缨看着愤愤不平的徐芳,对她能说出这些话来,竟觉得有些宽慰。
要知道关于茶童茶女以及邱主簿意图将自己儿女送去南诏……
这消息,她和姜宴清也是才知道不久。
更莫说那茶礼的勾当了,商会和大家族都掩藏的很深,寻常人根本查不到。
但这些消息,她一个仆妇又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是她儿子透漏给她的?
她儿子不过是随船的船夫,还能知道这些隐秘?
总不会是邱少隐,他不可能在外室处说这么多事?
秦氏被邱夫人接走后,杜鸾进去搜查过,连她们平日扔脏物的地方都仔细翻过。
据他说,邱少隐在外室处时很谨慎,可能连水都不喝。
因为那宅子里里外外都没有一丝他存在的痕迹。
衣物、被褥、茶具只有两份,分别是秦氏和那位小公子的。
所以,邱少隐主动与秦氏等人攀谈,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么,谁把这些告诉了徐芳呢?
沈缨不由得看向姜宴清。
他面色淡淡,未出言阻拦徐芳,对她口中之事也未表现出丝毫惊奇,就像他早已知晓了一般。
姜宴清一直看着徐芳,忽然问:“你可亲眼看到有什么人被掳走,作为茶礼送到南诏茶园的?”
徐芳并未回答此问,反而看向沈缨。
她只是盯着沈缨看,很久后,才出声问:“沈仵作,你不是一直在找莲家那位莲朵么?”
第四十八章
沈缨眉心微动,奇怪她为何忽然说起一个失踪五年的人。
徐芳声音又提高了些,说:“长洱古茶园是南诏最大的茶园,外地商客为了将茶哄抬出天价,专门挑选童男童采茶制茶。这些人被当地称为西哈达,寓意和月亮一样的人。”
“永昌女子娇嫩、美貌,声音婉转是最受欢迎的采茶女,被称为贡女,将她们带到南诏的,就是吴家船只。”
徐芳说的很快,仿佛这些事她都亲眼见过一样。
沈缨听到她说起好友莲朵的那一刻,她便快步走到徐芳身前,沉声问:“你看到莲朵了?”
徐芳眼睛眯了眯,似乎是在回忆。
好一会儿,她才点点头,“你以为赵悔是被谁杀的?他是因为坏了规矩,想抢去那些人看上的贡女才被灭口。”
“你们查了那么久都没发现凶手,殊不知杀人者就姓吴。邱少隐一早就查到此事,还将赵悔那个官夫人姐姐耍得团团转,他早就把痕迹都消除了,你们能查到什么?”
沈缨还蹲在徐芳身前,耳边听到赵氏已经起身走到阎别驾身边正在抱怨什么。
而各家主和门外茶商也纷纷起身向姜宴清解释,屋内屋外顿时陷入嘈杂。
吵吵嚷嚷的声音中,沈缨只是看着徐芳。
她试图从她脸上探查到些许躲闪,或者是心虚。
但是都没有,她的眼神十分坚定。
“怎么,你不信?莲朵是桃源酒庄的千金,生的美艳。她肤色极白,手心有三珠相连,十四岁的年纪,是做茶女最好的年纪。”
“她消失那一日是上元节,身上穿着绯色衣裙,袖子上绣着牡丹。”
“她就从君子亭旁边,消失的,不是么?”
“而那时,你与王家姑娘在不远处看灯笼。”
沈缨没接话,出声询问:“你说,她是被吴家人掳走的?”
徐芳毫不迟疑地说:“是。”
沈缨眼神暗了暗,又深深看了徐芳一眼,起身走回姜宴清身侧。
她目光未离开徐芳,心思已经全部被引到好友失踪的事上了。
徐芳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的?
莲朵失踪时,她已经在秦氏那里伺候了。
她说起莲朵时,用的是“消失”,而不是失踪,说的是走丢,而不是被害。
难道,她真的知道莲朵的消息?
还是在混淆视听……
同她一样被搅动思绪的还有其他人。
堂内着实乱了一阵。
从邱少隐的事,争论到斗茶大会,又从赵悔这个恶霸的惨死,再说到近几年永昌无故失踪的那些人。
徐芳抖搂出来的事,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大堂,只有姜宴清从始至终都稳若泰山。
“沈缨。”微凉的声音,穿透嘈杂与迷雾,如同冰水灌进了她脑子里。
沈缨猛然回神,定定地看向姜宴清。
他正侧首看她,眼神深沉,“验尸已毕,你来告知在座各位,邱主簿的验尸论断。”
沈缨向前走两步,从怀中拿出验尸笔录,说道:“据验,邱主簿亡于前日丑时左右,他是在芙蓉道的弯道处遇祸,尸与首分离。”
“死前曾因马匹中毒坠马,但凶手准备充分,他未来得及挣扎,被一刀毙命。”
“凶手将其头颅弃于邱府门前,躯干则被弃于芙蓉弯道附近沟渠。断颈所用锐器,为利刃、薄刃,凶手身手敏捷,心思缜密,对周围极其熟悉,应为武艺高强者。”
她本就乱熟于心,说完后将册子塞回怀中。
沈缨扫了大堂内外一眼,朗声道:“经府衙所查,整个永昌,在同一时间内与邱主簿行踪重合的便是半年前林玉泊和吴大公子从苗疆请来的刀客。”
“此刀客为赏金猎人,武艺高强,手中有命案,曾屠杀一家五口,皆是砍头焚尸。”
“他到永昌后频频与林玉泊和吴大公子会面,住在吴家别院,甚至从芙蓉巷召琴女侍奉。”
“一月前,他曾在邱府周围逗留,邱姑娘还曾被他吓的生了病。邱主簿被害当晚,他就在清风阁,并先于邱主簿到芙蓉道。”
“邱主簿被杀后,他又恰好离开。这里有芙蓉道守卫记录的那位刀客进出道口的证据。”
沈缨说的很快,将一张记录了芙蓉道近半月里经过的名录呈给阎通。
那是芙蓉巷特有的纸张,十色笺,纸张细腻如雪,散发着淡淡香气,底纹隐约可见银色芙蓉花,右下角有芙蓉巷主的小印。
记录可以清楚看到,那位刀客几次三番跟踪邱少隐,并在邱少隐被杀当晚时间段内,于芙蓉道上逗留两个时辰才离开。
“守城士兵说今日卯时,城门刚开,有位刀客离开永昌,描述的样貌、身形、口音与那位苗疆刀客无异。”
“他是混在吴家商队的镖师行列中出城,在经过彭县边界独自离开,一路往外域逃窜,无奇大人已去追捕。”
林玉泊起身看向姜宴清,回道:“沈仵作说的刀客,学生确实有所耳闻,但并未与之相交。”
“他是吴家招揽来的门客,是吴大公子的好友,故而常出现于吴家宴席上。”
“吴家别院风景秀丽,是前朝遗迹,学生原先去过几次,但都是有人结伴去赴宴,并未单独见过那位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