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的作用可比徐道仁大得多。
“沈缨,过来。”
沈缨立在门边,在听到姜宴清的声音后,她抬头看向已经坐在上手位的姜宴清。
他向她颔首,她愣了一下,才缓缓回过神来。
沈缨大步走到他身前躬身问:“大人,有何吩咐?”
姜宴清看着她,说:“你是本案仵作,站过来,看仔细。”
“是。”
沈缨站到姜宴清侧后方。
她摸了摸腰间的验尸工具,耳边回响着姜宴清的话,“你是本案仵作”。
所以,不必受人质询,不用跪地仰视。
她可以站在姜宴清旁边,光明正大的审视案情。
身侧有幽幽冷香传来。
沈缨缓缓吸了口气,挺直腰背淡淡看向大堂中央。
这一刻,她心底升腾出一股陌生的感觉,让她第一次感受到胸腔充盈。
这大概就是……尊严吧,是堂堂正正立于人前的坦荡。
似乎自记事起,她就常常站在别人的对立面。
被质疑,被侮辱,她不是在解释就是在躲避。
从未像今日这般,挺直腰身站在一旁,掌握着一点点惩恶扬善的能力。
她从远处收回视线落在姜宴清身上,顺着他的肩划到他的手上。
他的手指微微张开,搭在矮椅的扶手上,漫不经心地拍了一下。
紧接着,先前在邱主薄外室家中的那位仆妇,被衙役押了进来。
速度之快,就像是早早便侯在林府外了。
林致见状脸色又是一沉。
今日审理邱主簿被杀一案,林家、吴家、王家、赵家等大大小小家族的家主来了二十有余。
沈缨的视线从这些人脸上划过,沾染上此案的人都在,倒是不必再一一传唤。
这些人里面大概有人,想要借机看看热闹吧。
可他们实在不了解姜宴清,他既织网就绝不是仅仅为了捕一只猎物。
待各位落座,姜宴清扫了眼窗外依旧围着的学子和宾客,向无奇摆了摆。
无奇冲门边的沈诚一摆手,几个衙役迅速上前,在任何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形下将林家大堂门窗全打开了。
这是要让所有人都来听了。
原本吵闹的人群,反倒因为姜宴清此举而安静下来。
姜宴清未曾寒暄,单刀直入地问跪在地上的仆妇,“为何给邱主簿的马匹下毒?”
那仆妇看了姜宴清一眼,拧着眉说:“奴,未曾下毒。”
她倒是没变,即便是在这种场合,也不见什么畏惧神色。
沈缨垂眼看着她,竟有几分佩服了。
姜宴清似是早知问不出话来,转而看向正要喝茶的吴家主,“吴家主可识得此人?”
吴家主放下茶碗,仔细看了看那仆妇,摇头说:“不识。”
姜宴清点点头,“吴家繁盛,人丁兴旺,吴家主忙于族中事务,定然无法顾及此等微末小事。既如此,黄县尉,你便告诉吴家主,此奴与吴家的渊源。”
黄县尉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朗声念道:“徐芳,年五十又三,生于贵州叙永,永隆二年迁至南诏景谷,后嫁入安县一农户,以饲养毒物和种植毒草为生。”
“垂拱四年,徐芳毒杀农户一家,出逃至南诏罗兰部,躲入当地一个船行,正是吴家船行。”
第四十七章
吴家主喝茶的手顿了一下,依旧没有说话。
黄县尉继续道:“天授三年,徐芳随吴家商船至永昌,在吴氏老宅做工,育有一子,其子跟随吴家商船出海。就在半年前,此子因触犯吴氏船帮的帮规被废一只手臂,自此只能搬运货物,半月前不幸被重物砸死。”
“而徐芳,早在十年前便出现于邱主簿府邸,并在邱主簿外室怀有身孕后到锦绣坊伺候,直到邱主簿出事为止。”
黄县尉将纸上的东西一一道出,随后抬眼看着主位上的阎通,说:“邱主簿被害当晚从清风阁租借了马匹,那马匹曾中毒,所中之毒和当年被徐芳毒杀的那家农户一样,是南诏特有的蝶纹捕鸟蛛。”
“此蛛原只在南诏境内,因其毒液可入药。三十年前,即大唐仪凤三年,由林家已逝的族人林道舒引入中原,而能将此蛛运入永昌的只有吴家主的商船。”
他掏出几张吴家进出货物的票据递给阎通,“仅去年,吴家便运回三百只,除县内几个药行和外域商人收了大半外,还剩下少量几只。”
“据查,徐芳之子被惩处就是因为看管不力,导致十只毒蛛丢失。三个月后,邱主簿追回八只活的,另外两只是一公一母则全部死亡,尸骸残缺。”
黄县尉的声音洪亮,起伏有序。
他说完后从旁侧衙役手中接过一个木盒,打开后放在大堂中央的一块木案上。
众人探头看去。
里面有几段烧的只剩下一小截的红木和一些沾血的鸟毛,还有被蜘蛛网裹着的虫子飞蛾。
黄县尉问徐芳:“这是在你们先前住的宅院墙角挖出来的,我们问过邱小公子,他说,这些都是你埋下的。”
“怎么,官府还不准人埋东西?”
徐芳毫无惧意,从容道:“屋子里潮湿,老奴洒扫了一些杂物,这也不准?”
姜宴清抬手对身后的沈缨摆了一下手。
沈缨向众人行了一礼,走到盒子前:“长洱茶树树枝、蜂王鸟残躯,还有蝶纹捕鸟蛛蛛丝,这些全是南诏之物,永昌根本就没有。”
“观其新旧,全是近半年收集来的。”
“你没入过黑市,没出过城门,也未与外域商人交易,这又是从哪里来的?难道不是你那儿子专门寻来的?”
沈缨走用竹筷夹起那些东西,一一向众人展示。
她随后解释说:“蝶纹捕鸟蛛体型大,幼蛛三寸左右,成年蛛可达七寸有余,喜好栖息茶树,可捕杀小型鸟类和虫蛾。其蛛丝呈浅褐色,韧性大,有麻醉之效。”
她又看向徐芳:“你儿子拿回来的毒蛛残骸,母蛛显然才生出幼蛛不久。”
“而你手上留着的那一只是幼蛛。”
徐芳摇了摇头,“那些东西都是先前邱大人带来的,嘱咐老奴埋掉,老奴不知姑娘说什么?”
“你知道。”
沈缨紧紧盯着徐芳,“毒蛛好食活物,尤其是蜂王鸟,若再加上冰灯草,那就是大补之物。你在药店买过冰灯草,这东西秦夫人与小公子都不用,你买来做什么?”
徐芳抬头看她一眼,忽然笑了一声,“姑娘说的我实在听不懂。什么冰灯草,不会是哪个药徒看走眼给我放错了吧?你们既然如此能耐,那就查吧。”
说完,她便垂下头,没有再出声。
吴家主掌家多年,虽然近几年已有撒手之意。
但他不是个愚钝的人,听到这里已经全然明白这仆妇的意图。
这些年,毒蛛在永昌乃至西北一代的流通尽数经过吴家。
邱少隐的马匹中了毒蛛的毒,而徐芳之子就在吴家船行做工。
只此一条,就跟吴家脱不了干系。
更遑论,这徐芳以前还毒杀过前夫家满门。
家中航运的事,吴家主已经大半交给长子打理。
女儿与林家二房结亲,长子与林玉泊关系交好,这都是家中助力。
但是,这老仆一旦胡乱攀咬,吴家可就沾上了杀害朝廷命官的罪。
邱少隐在永昌虽是外来人,可人家在渝州也是有名的茶商。
一但罪名落实,还会牵连林家。
他扫了眼主位上的几个人,压下心慌,起身斥道:“吴家竟还养过如此心思歹毒、恩将仇报的刁奴?可惜未曾洞察这母子恶意,竟平白连累邱主簿。”
他向主位上行了一礼,沉声道:“吴家与邱主簿一向交好,断不会生出歹心。反倒是被这刁奴钻了空子,胆敢谋害官员,还请大人严惩。”
姜宴清静静地望向他,“吴家主大概还不知,邱主簿是被砍下头颅致死。此奴下毒,确实有同谋之嫌,但凶手另有其人。”
邱主簿被杀一案,姜宴清勒令掩藏。
所有不是他心腹之人都没接触此案,故而到现在为止,案子详情传出去的都是虚虚实实。
真正查到哪一步,没有人知晓。
吴家主愣了一下,他快速看了林玉泊一眼。
随后缓缓落座,说了句:“即便不是她杀……也不可轻饶。”
“官府自当按律而惩,是吧,阎别驾。”
姜宴清淡淡地扫了吴家主和林玉泊一眼,转而向旁侧的阎通问了一句。
阎通正看得有趣,他早知永昌是个深潭,不敢插足太深。
所以,这些年只借着赵氏胞弟被杀一案,时不时向永昌这边探听一些消息。
邱少隐做事圆滑,很知分寸,竟一早就料到他的用意,故而一面应付赵氏,一面向他透露一些府衙和各家族的秘闻。
邱少隐一死,于他而言也是损失。
他这次接了到永昌巡视的命令,也有私心。
他就是想看看永昌这块宝地上斗到什么地步了?
此外,阎通也想见识一番邱少隐所称赞的新县令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若能借着新县令攀上京中姜国公府,那可就是莫大的荣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