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与这二人并不熟悉,只简单行了一礼,便去隔壁屋子准备验尸的东西。
她加了一件棉衣,蒙了口鼻,又罩了一层麻布外衣才进入验尸堂。
墙壁上的火把已经被点燃,屋内顿时明亮了许多,也没有那么寒气逼人了。
黄县尉立在尸身旁侧,正看着蒙了白布的尸身出神,而那典吏则端坐于案前正准备记录。
抬尸的衙役大概是不敢乱动尸身,所以头颅与躯干,被放置在不同的木板上。
沈缨绕过县尉走到木板另一侧将白布掀开。
随后,她将头颅和尸身放在一处,断口与断口相接分毫不差。
或许是怪力乱神,尸骨重合的那一瞬间,屋内的火把齐齐跳了一尺来高。
他们三人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叠在房顶上聚成一团奇怪的黑影,这动静将屋内的人都吓了一跳。
县尉黄烈是个大黑脸,一年四季都不见笑颜,话也极少。
他的话少又和无奇那种目中无人、刻薄、冷漠不同,他应该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或许是不逞口舌之快,所有情绪都汇集于脸上。
分明才二十五六的年纪,却被一脸愁苦磋磨的生生老了十岁。
不过身子倒是壮,小塔似的站在那儿令人格外安心。
黄县尉只在刚才火光跳动时抬眼打量了一圈,随后便回复如常。
只那典吏年纪尚小,还吓出了声。
沈缨连忙抬手向那典吏摆了摆,让他不要惊慌,转而继续验尸。
她细致地将尸身的衣衫尽数褪下,随后将衣衫展开平铺于地上细细查了一遍。
“衣衫、鞋袜无短缺,左臂、袍角有撕裂痕,是树枝挂痕。裤脚、衣左侧有少量泥污和花草汁液,应是在草地上翻滚后坠入河渠。”
泥是沟渠边缘特有的细泥,并非道路上的泥。
衣衫上没有凶手留下的一丝痕迹,哪怕是脚痕、撕扯痕。
她将硕大的青铜灯拖到木板边靠近脖颈的位置,头颅和上半身被照亮。
沈缨用清水冲洗了脖子断口处的污渍,俯身再看那道伤痕,是她从未见过的平整刀痕。
纵然经过一日,尸身伤口已有肿胀腐败的迹象,但断骨处却连一根毛刺都没有。
更奇的是这断口,怎么做到毫无倾斜呢?
又不是铡刀铡的。
除非凶手挥刀的位置恰好和邱少隐脖子在一个高度。
邱少隐高五尺六寸有余,是修长有力的身形,凶手难不成飞起来砍人?
而且,无奇将周围都搜了一遍,确定并没有触动暗器的痕迹。
凶手该是何等高手才能造成这种伤痕?
尸身左肩上的黑红色伤痕最为显眼,蔓延至胸口,腰背、腿上也有几处痕迹。
这些痕迹明显是撞击痕,辨其大小,是树干无疑,但位置有些奇怪。
她紧了紧脸上的巾子,心中对先前的推测有了动摇。
第四十二章
假设还有一种情形,那就是凶手将邱少隐骗下马,然后拿着粗壮木棍对其虐打,随后砍下头颅,又将尸身扔入沟渠。
只是,这样又如何解释马鞍上的血迹?
她想了想,从角落里拖出一个高大的人形沙袋,利索地拆下头颅,又从腹内掏出几个小沙袋。
大体估算了一下重量,和邱少隐差不多。
她用毛笔在麻布上做了几个记号。
沈缨随后拎着两只浸了朱漆的鞋子递给黄县尉说,“劳烦大人,可将此物看做切骨仇人,用力摔打,然后将其拖至门边,再扔到门外。”
黄县尉闻言看了她一眼,也没问原因。
他套上沾了漆的鞋子,上前一脚将那无头沙袋踹出五步远,又在沙袋的几处记号上狠踹几脚。
最后,他拎起脚踝就往门边拖,最后抬脚一踹,那沙袋便顺着石阶滚了出去。
“砰”的一声,随之响起的还有黄县尉声音,“姜大人,没伤到您吧?”
说来也巧,那人形沙袋正好落在姜宴清脚边。
但凡他早来一会儿,那东西就能砸到他身上。
姜宴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淡声道:“无碍。”
沈缨避开地上的红漆走出屋子,向姜宴清粗略地行了一礼,然后蹲在沙袋旁侧查看上面的痕迹。
良久后,她起身摇了摇头,“痕迹不对。”
姜宴清垂眼看着沙袋,待看清朱砂的位置时心下了然,“沈仵作有何推断?”
沈缨未答,反而问道:“大人,以无奇身手,能一刀断人头颅么?”
姜宴清静静地看着她,眸子里漆黑一片,似乎在思索她话中深意。
片刻后,他轻笑一声,“能。”
沈缨揉了揉手腕,抬眼看着他,语气深沉,“人人皆知永昌县衙实权旁落,早就沦为林府等大族傀儡。”
“县衙的这几位官差或多或少都与林府有瓜葛,如徐县丞,为林府大开方便之门。”
“如邱主簿是林氏书院的学生。亦或是黄县尉,妻族便出自林氏旁支。府衙还有多少其他家族眼线,怕是数都数不清。”
她侧头看了眼黄县尉,见其木着一张脸,连张嘴分辨的意思都没有。
于是沈缨继续说:“可姜县令却是实实在在的外乡人,皇帝亲赐的官员,家世显赫,青年俊杰与永昌毫无瓜葛。”
“您一上任便动作频频,欲将实权揽至官府,压制大族,交好芙蓉巷,可谓是野心勃勃。”
“您也确实厉害,只一月而已,一心奉承林府的徐道仁便得了疯病,八成老衙役们被拆解,分送至各坊看门,取而代之的是你选拔的新差役。”
“如今,本是林府嫡系的邱少隐忽然投靠大人,私底下却与林府的人宴饮交往,按理说,您是容不下这两面三刀的人。”
“所以?”
“所以,您比任何人都有嫌疑。”
姜宴清点点头,并未斥责她狂言诬陷,反而露出几分赞许,“沈仵作言之有理。”
沈缨原本就是推测之言,虽有冒犯,但她选择将心中疑惑挑明。
也是为了向姜宴清示警,她能猜得,别人亦能。
与其藏藏掖掖,不如说出来想想对策。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姜宴清不可能杀邱少隐。
那人实在是个能人,若得他全心辅助,姜宴清定然事半功倍。
他那般会算计,绝不会在无人可用的情形下,自断一臂。
沈缨没有说话,俯身扛起那人形沙袋便进去继续验尸。
不一会儿,姜宴清和黄县尉也进来了,站在另一侧。
外部伤痕已验完,那典吏忍着哆嗦勉强记录下来。
沈缨看了眼,见没什么错处,便取出一柄小刀准备剖尸。
她的手很稳,刀刃直直地划开,深浅均匀,内腹未伤分毫,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散开。
时隔有点久,尸身半边都在沟渠内已经泡的变了形,这气味必然是难闻的。
沈缨早已经习惯开膛破肚,眉头都没皱。
她快速找准腹部下刀,从里头取出一些残存的食物。
腹中很空,仅存的一点东西已经成为糊状,伴有酒味。
按照以往经验,食物在腹中呈少量糊状,大多已进入肠中。
那么,可推断此人亡于饭后两个时辰左右。
这倒是跟之前推测的子时至丑时被杀相差不大。
而且内腹、心脾肺,甚至是肠都没有中毒痕迹,可以断定他骑马回家都是清醒的。
可马中毒了,这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沈缨冷静地将自己验到的东西一一道出,随后又细细检查了一遍。
确保毫无遗漏后,她便穿针引线,沿着平整的伤口将尸身缝合起来。
最后为尸身穿了衣物,又取来白布将尸身完全蒙了起来。
这般看,好歹是一具完整的尸骨了。
姜宴清一直没有出声。
待沈缨验完后,他拿起典吏手中的验尸笔录翻看了一遍,在末尾按上印章。
沈缨被汗浸湿的头发结了霜,摸起来有些发硬。
她轻轻呵出一团雾气,端着水盆蹲在门外,将半罐子烈酒倒进去,仔仔细细将手指洗了一遍。
直到热气渗到骨头里才停,剩下的酒则被她喝了。
烈酒割喉,但是身子顿时暖了过来。
剩下的酒里又兑了些水,她将罩衣脱下浸了进去,快速搓洗,然后晾晒在树枝上。
一阵风来,整个院子里都是酒香。
典吏和黄县尉在验尸笔录上签下名字,又按了手印,两人前后脚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