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好意她心领,但既然她已与萧秋折达成共识,互相扶持,便无需再牵扯他人。
她沉吟片刻,方抬眸轻声道:“付大人,承蒙您一直挂念此事,青妤心中感激不尽。只是,我父兄之死与二哥之事,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其中曲折,非一时半刻所能查明。那日您所言之法,青妤亦细细思量过,为免晚府再添烦扰,在二哥之事未明之前,青妤亦未曾回府。至于言书堂之事,牵扯到文学著作,外人难以查证,唯有付大人您方能相助。青妤在此先行谢过,日后定当厚报。”
其实晚青妤并不太想让他插手他们晚家的事,但是付钰书说,儿时二哥救过他一命,他至今都未曾忘记,如今二哥有难,他无论如何都要出手相助,为了不驳他这份恩情回报,所以她才没再推辞。
她言辞疏离,仿佛对待陌路之人。
付钰书心中虽酸楚,却也明白,两年光阴匆匆,彼此生疏亦是情理之中。那日山间小院,他竭力多陪她片刻,絮絮叨叨说起往昔种种,她才渐渐愿意与他多言几句。
晚青妤素来心思清明,自有主张,从不喜他人左右。即便两年前她为家族所迫,狠心将他抛下,他也只在她面前泪如雨下,诉尽心中不甘,却未曾说过一句重话。
他们曾有过无数美好回忆,被迫分离之痛,皆是刻骨铭心。然而,他对她的情意,却未曾减损分毫。
见她面色较之前红润许多,想必在亲王府中过得尚可。只是,她究竟要在那里待到何时?
“青妤。”他轻声唤她,语气温柔而隐忍,“我明白你的心思,也愿给你时间思量。只是,我想问问,你打算在亲王府中待多久?你们和离之期尚有八个月,萧秋折虽将你带入府中,不过是为与你达成某种合作。短时无妨,但若时日久了,恐生变故。”
他心中所忧,她自然清楚。
她微微一笑,眸中波澜不惊:“此事尚未定论,我也希望能早日查明真相。萧秋折已在加紧查案,想必不久便有结果。”
如此说来,她自己也不清楚要在亲王府中待多久?
付钰书对晚青妤情深意重,亦早熟于心。他只比她年长一岁,却在她仍是懵懂少女时,便已下定决心与她共度此生。
他初次向她表白,是在她十五岁生辰那日,彼时她正伏在书肆窗台上习字,书肆中有一位先生,字迹清秀绝伦,她自幼便爱来此学字。她做事专注,一写便是半日。
此前,他随父亲外出游学半月方归,多日不见,思念如潮。尤其在游学途中,遇见一位与她容貌相似的姑娘,每每见之,便愈发想念她。归京后,他便鼓起勇气向她表白。
那时她羞红了脸,甚至不慎打翻了墨汁,随后轻启朱唇,低声道:“钰书哥哥,我娘说,十六岁之前不可谈及感情,因年纪尚小,分不清是真心喜欢还是一时冲动。待我满十六岁,再告诉你答案,可好?”
他本以为她会欣然应允,未料她竟如此回应,心中不免忐忑,追问道:“青妤,你不喜欢我吗?我能看出,你是在意我的。”
她沉默良久,终是点头道:“是喜欢,却不知是哪一种喜欢。我们自幼一同长大,您在我心中,与两位兄长一般重要。所以,请你给我些时日,让我分辨清楚,可好?”
原来,她的喜欢亦有分别。
他虽心中失落,却仍点头应道:“好,我等你到十六岁。”
待到十六岁,她果然懂事许多,与他相处时,已有了少女的娇羞之态,时常有意无意避开他的目光,言语间亦温柔了许多。
他以为她也是喜欢他的,便当她已接受了自己,于是加倍对她好,甚至许下娶她为妻的诺言。
他记得清清楚楚,她刚过十七岁生辰,他便向父母表明心意,欲娶晚青妤为妻。然而,父母极力反对,称晚家终将败落,他们绝无可能成婚。
他在父母面前跪求了一天一夜,最终决定待晚家度过难关再议婚事,故而未敢在她面前提及,她亦未曾再问。
然而,冬日刚至,萧秋折便登门求亲,晚青妤竟也应下了。
当初,他们明明那般亲密,他对她的情意亦深如海,为何她转眼便答应嫁与他人?
他不解,无论如何也不解。
两年过去,直至今日,他才恍然明白,原来是他当初太过懦弱,因父母阻挠便退缩了,机会让萧秋折抢了去。
如今,机会再度降临,他绝不会再放手。
“青妤。”他柔声唤她,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你二哥之事,你尽管放心交予我。无论如何,我都会为他脱罪。我已寻得不少证据,并在皇上面前为他开脱。你只需再等一等,只是……”
他缓步上前,目光落在她娇嫩如花的脸庞上,终究忍不住低声道:“只是你一旦踏入亲王府,便如同困入金丝笼中,自由尽失。萧秋折此人,你应当也有所耳闻。那日我曾与你提及,言书堂之事,他难脱干系。堂中曾有一人受他恩惠,然事发之后,那人却如人间蒸发,至今杳无音讯。青妤,人心叵测,我实在忧心你的安危。”
付钰书曾一度以为,萧秋折是因深爱晚青妤,才不惜横刀夺爱,即便以互相辅佐之名,行强娶之实。然而,他们新婚燕尔之际,他便立下和离之约,将她冷落一旁,不闻不问。付钰书百思不得其解,世间怎会有如此狠心之人,竟能轻易毁人一生。
如今,和离之期将至,萧秋折究竟意欲何为?
晚青妤深知付钰书对萧秋折心存芥蒂,毕竟心爱之人被夺,任谁都会心有不甘。然而,萧秋折并非如他所想那般冷酷无情,更无可能陷害她二哥。
烈日当空,风光明媚。晚青妤抬眸远眺,山顶观音像庄严肃穆。她轻声对付钰书道:“佛门净地,不宜谈论这些是非。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恶人自有天收。你且宽心,我在亲王府中,自会安然无恙。”
言罢,她再度望向他,他那双依旧饱含深情的眼眸,令她不禁想起他母亲昔日看她时的眼神,心中暗自苦笑。当初那般模样的她,尚且入不了他母亲的眼,何况如今?
即便他情深意
重,不顾一切,终究难敌现实伦理的重压。更何况,付家素来门风严谨,加之他祖父留下的“固派”文学,如此克己复礼之家,岂能容下半点瑕疵?
只叹她与付钰书,终究是有缘无分。
如今她年岁渐长,早已看透世俗,对情爱亦无太多奢望,唯有他初次踏足山间小院寻她之时,心中曾泛起一丝涟漪。或许,那不过是两年平静湖面因一片落叶而起的微澜,终究掀不起多大风浪。
两年光阴荏苒,付钰书对她的情意却丝毫未减。她想,他的这份执着,或许也掺杂了些许不甘吧!
她此言一出,令他无言以对。毕竟两年时光漫长,总该给她些时日来抚平心中伤痕,也要给她时间找回那份遗失的情分。
春风拂面,他凝望着她,未再多言。然而,她的每一丝神情,皆能牵动他的心弦。
晚青妤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寻了一处幽静之地,独自静坐。
不知为何,她这一上午都心神不宁。起初,她以为是因为偶遇付钰书而心生紧张。然而,与他交谈之后,心中愈发不安,只想尽快回府,并前往言书堂探望二哥。
既然晚青桁已得知她回京的消息,想必二哥也将很快知晓。此事已无法再瞒,况且与萧秋折相处下来,她发现他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也无需再因他而避见家人。
她心事重重,独坐良久,迟迟未见太妃归来。心中郁结难解,她便起身前往庙中,向主持求取平安符。
她虔诚上香,求得数枚平安符,其中一枚,就是萧秋折的。
——
言书堂一场大火,烈焰冲天,浓烟滚滚,直烧了数个时辰方得扑灭。火势之猛,几欲吞噬整条街巷,不仅惊动了朝中数位大臣亲临救援,连皇上亦遣御林军前来相助。若非及时遏制,只怕周遭街巷皆难逃此劫。
言书堂先前因案被查,堂中多人羁押未释,火起之时,逃生不及者,皆葬身火海。昔日雕梁画栋、朱漆描金的楼阁,如今只剩残垣断壁,焦黑的梁木横七竖八地斜倚着,灰烬随风飘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气息,令人呼吸间皆感沉重。
晚青桁闻讯,快马加鞭赶来,见言书堂已成一片焦土,心如刀绞。他惊慌失措,四下询问:“我二哥呢?我二哥晚青禾在哪里?”
“晚大人已被萧大人救出,二人都送往了太医院。”
话音未落,晚青桁已策马直奔太医院而去。
太医院内,一片慌乱。两位大臣皆因烧伤昏迷不醒,太医们冷汗涔涔,手忙脚乱。
方于跪在门外,手臂缠着纱布,痛哭流涕,懊悔不已:“都怪我没能拉住公子,是我无用,都怪我。”
方齐红着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别再哭了,太医说了,只是休克,很快会醒来。所幸烧伤不重,公子定能挺过此劫。”
言罢,他叹了口气,虽是命保住了,但是受伤在所难免,尤其晚青禾,在火中滞留过久,腿部烧伤严重,日后行走恐成难题。
方于依旧跪地不起,懊悔不已。
此时,晚青桁冲入太医院,却被守卫拦住。他挣脱束缚,大喊:“我是晚青桁,晚青禾的弟弟,快放我进去。”
方齐闻声赶来,见是晚青桁,急忙命守卫放行。晚青桁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双眼通红,焦急问道:“我二哥呢?他怎么样了?”
方齐安抚道:“别急,性命保住了,太医正全力救治。”
晚青桁闻言,稍稍松了口气,见方于跪地痛哭,心中又是一紧,问道:“言书堂为何起火?姐夫也受伤了?”
方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酸涩:“起火缘由尚未查明,公子是为救你二哥才冲入火中受伤。”
言及此处,方齐心中亦感震撼,萧秋折竟不顾生死冲入火海,着实令人敬佩。
晚青桁听闻萧秋折舍命相救,眼中泪水顿时滑落,他抬手拭泪,方齐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莫要太过悲伤,只要人活着便好。你姐呢?”
晚青桁哽咽道:“姐姐一早随太妃去观音庙上香,尚未归来。”
太妃年事已高,闻此噩耗恐难承受,方齐思忖片刻,道:“你与方于在此等候,我回亲王府一趟。”
晚青桁应下,随即抓住一名小太医,急切问道:“我二哥与姐夫可曾醒来?”
小太医叹息一声,安慰道:“莫急,他们求生意志甚强,应该不久便会苏醒。”
晚青桁心急如焚,来回踱步,心中悲凉。父亲和大哥已经不在,母亲又因姨母重病前去探望久久未归,如今家中仅剩他们兄弟三人,若二哥再有闪失,他们该如何是好?
这时,晚青禾的妻苏瑶与其父匆匆赶来。
苏瑶泪眼婆娑,急问晚青桁:“四弟,怎么回事?你二哥呢?”
晚青桁见嫂嫂赶来,急忙上前,红着眼道:“嫂嫂莫急,太医说无性命之忧,现正处理伤口。”
苏瑶闻言,终是松了口气。其父户部郎中苏深亦问道:“听闻萧大人也受伤了,他怎么样?”
晚青桁回道:“姐夫为救二哥冲入火中,所幸伤的不重,只是尚未苏醒。”
苏瑶泪落不止,既心疼又感激。若非萧秋折舍命相救,晚青禾恐已命丧黄泉。
晚青桁心急如焚,又去询问太医,太医安慰道:“诸位稍安勿躁,再等片刻,若醒来,必第一时间告知。”
——
也不知是太妃今日诵经时辰过长,还是晚青妤等得实在心焦,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她等了一刻又一刻,心中愈发不安。
待太妃诵经完毕,一行人便匆匆赶回亲王府。然而,还未至府门,便听得街头巷尾议论纷纷,说书堂竟遭了火灾。
晚青妤闻言,心中猛然一沉,顾不得回府,便向太妃请命前去查看。太妃也知此事非同小可,遂命车驾转道言书堂。
到了言书堂,只见昔日之地已成一片废墟,残垣断壁间,浓烟未散,昏沉之气弥漫空中。
晚青妤眼前一黑,急忙跳下马车,抓住一人急问:“出了何事?我二哥晚青禾呢?可有人见到他?”
那人回道:“付大人受了伤,现下在太医院。”
太医院?晚青妤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瞬间红了双眼,转身望向太妃:“太妃,我二哥受伤了,求您带我去太医院。”
太妃亦是心如刀绞,忙道:“青妤快上车,祖母这就带你去。”
一行人匆匆赶至太医院,只见方于跪在地上,双眼红肿。太妃心中一紧,急问:“秋折……也受伤了?”
方于闻声,急忙起身,跪在太妃面前,泣不成声:“太妃,是属下失职,未能护住公子。公子为救晚青禾,冲入火海,受了重伤,至今未醒。”
“未醒?”太妃声音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快去,将京城所有名医请来,无论如何,定要救醒我孙儿。”
方于含泪点头,匆匆离去。
晚青妤立于院门,泪水早已浸湿衣襟,她难以置信地问晚青桁:“青桁,究竟怎么回事?太医如何说?”
她不过是出了趟远门,还在观音庙求了平安符,怎料人未归,便出了这等祸事?
晚青桁红着眼眶,安慰道:“姐姐莫急,太医说了,二哥和姐夫只是暂时昏迷,很快便能醒来。”
太医虽说“很快”,然而,晚青禾与萧秋折二人却在太医院躺了整整七日,方才苏醒。
这七日里,晚青妤寸步不离地守在太医院,从天明到夜深,几乎未曾合眼,连饭也未曾好好吃过。短短几日,她便消瘦憔悴了许多,精神亦大不如前。
玉儿屡次劝她去歇息,可她如何能安心?每每闭眼,心口便如刀绞般疼痛,悔恨自己回京后为何不去寻二哥,为何不去看他?
她总以为,只要暂时避开,将一切安排妥当,便不会给二哥添麻烦。然而,她终究是太过天真,有些祸事,避无可避。
晚青禾伤势极重,双腿几乎无一处完好,臂膀亦有大片烧伤,幸而面容未损。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唯有双眼尚能转动。见到晚青妤时,他先是惊讶,随即眼眶一红,泪水盈眶,勉强挤出一声:“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