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容与夜归雪对弈,每次都杀的难解难分,浑然忘我,马车到梅山别苑的山脚下时,二人已杀了无数回合,每一回合,都是和棋。
苏容气笑,“枉我还钻研了从大佛寺借出的棋谱。”
夜归雪微笑,“那棋谱我也钻研了。
苏容恍然想起,是了,她懒得抄录,抓了他做壮丁,他记性好,在写的过程中,棋谱便已记住了。
她不服气地说:“早晚有一日,能赢你。”
夜归雪失笑,“拭目以待。”
苏容先跳下马车,看着眼前的一片山,隐隐约约能看到半山腰处有一片庄子,应该就是周顾所说的别庄了。
夜归雪随后下了马车。
苏容对他道:“昨儿周顾知道你我今日要出城赏梅,特意给了我一块玉牌,是这片山的通行证,据他所说,这梅山别苑是盛安大长公主的陪嫁,在他出生时,送给他了。山上有半面坡都种了特殊品种的腊梅,别处含苞待放,这里已开了。”
夜归雪颔首,“还要多谢周四公子。”
苏容笑了笑,招呼他,“走吧!”
夜归雪点头。
二人一起上山,很快就来到山门,果然有人在把守,不等苏容拿出令牌,守门人已拱手见礼,“敢问可是苏七小姐与夜二公子?我家公子昨儿已让人传话,说您二人今儿来赏梅,梅山别苑上下所有人,任凭七小姐差遣。”
苏容点头,“没错,是我们。”
“七小姐、夜二公子请。”守门人连忙打开门,请二人入内。
进了山门,有管事模样的人迎了出来,对苏容拱手,“苏七小姐,夜二公子,您二人是来赏梅?可要奴才派人领路?”
苏容摆手,“不必,你将路指给我们就好。”
管事的点头,连忙指了路,然后问苏容,“晌午在庄子里用午膳吧?七小姐与夜二公子可有忌口?”
苏容摇头,“随便做就好。”
管事的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试探地问:“您二人可要留宿?”
苏容笑,摇头,“不必了。”
管事的点头。
苏容与夜归雪迳自沿着管事指引的方向,上了山。
这一片山很大,足足有两三个山坡相连,山路被修成了石阶,一阶一阶拾阶而上,因是冬日,路旁不见树荫,只见未化的皑皑白雪铺盖,石阶已被人清扫,痕迹很新,想必是周顾派人通知时,别苑内的人连夜做了一番准备。
苏容一边走一边跟夜归雪闲聊,“江宁郡的冬天很少下雪,也很难看到红梅赛雪的景象。”
夜归雪道:“南楚四季分明,冬天时,要比大梁的京城还要冷冽,寒风卷着雪刮起来,面对面有时都睁不开眼睛,即便是红梅这种植物,在严寒的冬天,温度极其低下的情况下,若不用棉被裹好给与保暖,也很难存活,所以,也很少能看到漫山遍野大片的梅花,春秋季最舒适,温度合宜。夏季炎热且多雨,有时候要下一个月,所以,南楚每年都要筑堤,要花不少银子。”
苏容点头,这些她已从南楚的图志游记等了解过了,南楚这个小国,之所以能存立于大魏和大梁之间,巍巍立了几百年,自有其优点,优点就是雪山山脉,是一座天险,还有就是军工业发达,能人辈出,南楚先祖发展农商,贸易往来让大魏和大梁两个大国的银子都流入南楚,然后,用赚取的银子,制造改造军事。
所以,商贾在南楚的地位不低,不像大魏与大梁,将商贾排在末等。
同样,女子的地位也比大魏和大梁高,南楚史上女子为王时期,也为女子的地位打下了基础。
二人走到半山腰,便看到不远处的一面山坡上,有的梅花正在含苞待放,有的已经盛开,连成一片山,若红梅云海。
苏容赞赏,“果然真漂亮啊。”
夜归雪也露出欣赏,“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二人沿着山路往红梅处走,很快就来到了近前,远观与凑近看,各有不同,远看像火烧云连成一片,红白相间,如天幕落了红霞。近看一株株红梅,娇艳欲滴,极尽鲜妍,千姿百态,经白雪的洗礼,干净无瑕,纯净无垢,令人不忍伸手碰触去亵渎。
夜归雪赞叹,“红梅灼雪千妍尽,不骄不躁早争春。”
苏容莞尔。
二人往梅林深处走,脚踩在地面上,一层厚厚的落雪,这里的雪自然是没化的,很凝实厚重,一脚踩下去,咯吱作响,地面上只留一道浅浅的脚印。
走了一段路后,苏容回头看夜归雪,他还如初见一般,身穿一件天青色织锦,腰束玉带,眉眼浓丽,鲜妍丽色,十分夺目。尤其是在这红梅深处,他比红梅还要夺目极了。
她停住脚步,安静地看着他。
夜归雪拂开梅枝,见苏容静静看着他,笑问:“怎么了?”
苏容轻叹,“归雪,你真好啊。”
夜归雪微愣,继而轻笑。
苏容低下头,看着地面被踩出的脚印,又抬起头,看着他,有些无奈地道:“若我将十万兵马的虎符还你,你心里会不会很失望?”
夜归雪面色微变,整个人顿住。
苏容有些难以面对夜归雪,但还是坦诚地看着他,“我觉得,我不能太过自私,接了你十万兵马的虎符,利用你回到南楚,若将来有朝一日,我再忘恩负义地与你提出退婚,那我就太不是人了。所以,趁着我还没去南楚,还没借由你这架云梯,登向那个位置,我想,我应该给自己留一些余地,也不至于将来万一负你太多,我总不能将来以死谢罪。”
夜归雪动了动嘴角,轻声问:“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第356章 :心软
苏容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一日,她对着炉火煮茶坐了许久,久到腿都坐麻了,才想通了。
她抱着为自己为周顾好的想法,一意孤行不顾他反对地退了与他的婚事儿,强硬霸道至极,冷血无情至极,没心没肺至极,她自认为没有做错,不过是相识一场,区区月余,些许微薄感情,能当饭吃?能要得了命?所以,她没给自己留退路,遇到夜归雪后,更没给自己留反悔的余地,果断地接了他递过来的兵符。
她大步往前走,走一条与周顾相背离的路,就没想过再与他有什么纠缠。
所以,当周顾满身郁郁,颓丧煎熬、哑着嗓子,眼尾通红地看着她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也许自己错了。
她低估了自己,也高估了周顾。
她把没心没肺发挥到极致,却忘了那个少年,他本身是一块璞玉,前往江宁郡之前,一直待在东宫伴读,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治国之理,心中是有乾坤志向,但于儿女情事,却是白纸一张,哪里经得起她的小算计和试探?
所以,她轻轻几笔,于她来说,是随意涂画,但于他来说,却是洗不掉的墨迹。
她坏了一个人的前路,是不是要对他负起责任?
可她要怎么负责?
她看着夜归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坦言道:“因为周顾,但也不全因为他。”
每次面对周顾,她都会有一种隐约的不敢冒头的想法,若是当初早知道……若是早知道……
若是早知道周顾对她放不下,她当初还会不会果断地接了夜归雪的虎符?
应当是不会的。
既不会,还来不来得及纠正?
夜归雪脸色微白,“周四公子做了什么?让你对自己的选择,改了主意,产生了悔意?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苏容摇头,坦诚道:“归雪,你很好,于我来说,处处合宜。论声望,你名动天下,论品性,你万里挑一。无论出身、地位、能力,家世,你都是我前往南楚的不二人选。更何况,还有十万兵马甘愿给我做聘礼。初见你时,我便清楚地知道,只要我不傻,我就该接你的虎符。你我相处这么长时间,你也能感受得到,接你的虎符时,我是下了决心的,与你相处,也用了十分真心。”
话语一旦开口,便顺畅好说了。
她对上夜归雪的眼睛,无奈地叹气,“但是,哪怕我心硬如铁,坚如玄冰铸造,也忍不住,想对一人心软。只要他站在我面前,看着他的模样,我便忍不住心软。如今心软,若当做小事儿,不当回事儿,不以为然,将来兴许便会成为大事儿。我不敢想像,有朝一日,我会忍不住随着他发疯,伤人害已。”
她深深无奈,“那样的话,他将陷入众矢之的,而我则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所以,我不能容许将来有朝一日,周顾变成千夫所指,而我变成万人唾骂。”
夜归雪隐隐明白了,“周四公子、他……”
苏容点头,诚然道:“他放不下我,宁愿舍弃老护国公与东宫对他的悉心培养,放弃将来太子辅政之臣的青云之路,打算随我去南楚,且心意已决,十头牛都拉不回。”
夜归雪抿唇。
“他说不破坏我与你,只想陪着我,帮助我,但我又怎么忍心?”苏容捻了一下手指,指骨被她捻出了一片红色,她无奈道:“周顾那人,骨子里其实是十分骄矜自傲的,在明知你我有婚约的情况下,还去为不能为不可为就连自己都觉得不耻有违教养之事,我又岂能无动于衷?我这人,不是什么好人,从小到大遭遇刺杀无数,我自认为已无坚不摧,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放不下的,但偏偏,他却有这个本事,让我心软。”
她用力地揉揉眉骨,额头也被她揉成了一片红色,她继续道:“归雪,我这人很混帐,也很惟利是图,不计后果,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好人,这么长时间,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对于对手,大皇子等人,我可以黑吃黑,也可以面不改色杀人不见血,对于亲人,也从小将哥哥及几个姐姐欺负到大。若换做任何一个人,不是你站在我面前,我大约就是利用到底,利用你回南楚,利用你坐稳王储之位,利用你扫清一切障碍,再利用你高坐金銮,然后,用完就扔。反正,我黑心黑肺。但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人是你,你这么好,我不忍拿任何龌龊对你辜负。所以,我想对你坦诚,也同时想与你商议,你看我们二人,是不是除了做夫妻,还有另一条走?”
夜归雪看着苏容,面前的姑娘,一双眸子真挚,一番话说的坦白,可见当真是肺腑之言,且已经过深思熟虑,才会到他面前,说了这么一番话。
这一番话,是他没料到的,让他觉得难受。
他从十三岁,到十八岁,用了五年的时间,每一日,都在准备做她的王夫。却是从没想到,她会不需要。
他过于自信了。
他低声道:“还我兵符,等于退我婚约吗?”
苏容点头,“是这个意思,毕竟你我只交换了信物,未曾立下婚书。”
“就没有一种可能,你这么理智的人,些许情意,在你眼中,不过云烟,即便周四公子为你做多少,你也冷静极了,知道自己要什么,不会陪着他发疯,不会有你设想的那一日。而他如今想必还不成熟,久求无果,自会放弃。”夜归雪看着她,“或者,还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如今不过是年少,心性不定,如今喜欢你,放不下你,不过都是不甘心作祟,兴许有朝一日,求得圆满,便不会珍惜了。”
苏容不反驳这话,点头,“兴许都有可能,但是我们谁都不知道以后,你说的有可能,我说的也有的可能。”
夜归雪点头,抿了抿嘴角,静默片刻后,与苏容打着商量,“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答应退婚,兵符你拿着。我会禀明王上与我父亲,但不要告诉周四公子。你既给周四公子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能对一个人心软,是不是也可以多一份心软?”
话落,他轻声道:“作为条件,我回去劝说父亲,夜家依然支持你,唯你之命是从。”
第357章 :不能
苏容轻叹。
夜归雪说的条件,很是诱人,既为她铺平了前路,又让她对自己留有余地。
但是可惜,她不能答应。
她已因为周顾,退婚后依旧对他心软,而使得如今再退婚,亦是伤人,又怎么能在将来天平左右摇摆,让他们二人站在天平的两端,供自己选择?
她做不到。
尤其是,夜归雪口中的劝说,到了夜相面前,父子之间,大体要换成求字。
她这人优点不多,心也没那么多地方装儿女私情,也不想让他为了她,去求夜相。于是,她对夜归雪摇头,“归雪,你不必如此,这样的条件,于你来说,是侮辱了你。”
“我不在意。”夜归雪轻声道。
苏容依旧摇头,“我既打算还你虎符,便没有想再依靠夜家,你若去劝说你父亲,于情于理,都彰显我既不付出,又贪得无厌。你父亲会怎么看我?我夙来信奉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包括任何事情。比如,父子亲情,比如兄弟姐妹的情分,比如两情相悦,再比如互惠互利。都是你来我往,你敬我一分,我还你一分。我什么也不付出,不许诺你,便让你夜家支持我,凭什么呢?只凭未来一个被选择的可能性?”
她再次摇头,“将你们二人摆在一起,任我摇摆,着实不该。你不能这么做,我也不能这么做。我若获得你夜家的支持,那我必要有所付出。不是我的王夫之位,可以商议用别的替换,这都可以。但你所说的多一份心软,归雪,我不能。人心这东西,我以前也是不懂的,经此一遭,我大体也算是明白了,不能拿它来做筹码,我不敢赌。”
夜归雪看着她,嗓音有些涩,“所以,十万的兵马虎符你要还我,夜相府的支持,你也不要了。都不要了吗?”
“若以王夫之位相许,不要了,也不敢要了。”苏容对上他的眼睛,“若以别的等价相换,我们可以再商议。若因你我之间不能相合,致使夜相府不支持我,我也认了。”
夜归雪转过身,看着眼前一株株红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我一直知道,王女是一个冷静果决的人。但未曾想到,再冷静的人,遇到放在心上在意的人,也冷静不了。那日在大佛寺,你深夜回京,奔波百里,不惜衣衫染血,我便该知道,你在意周四公子。但我还是过于自信了,信王女的果决,不会让区区情爱,耽搁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