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娜仍然站在甲板上,似乎有些走神。
而在她身后,波涛翻涌的大海中,那片用海息木雕刻而成的海浪护符已经被浪花搅动着上下起伏了许久,直到此刻才突然被一簇浪花捕获,转瞬间被卷入大海深处。
……
船长室内,山羊头吱吱嘎嘎地抬起了脑袋,看向正走进房间的邓肯:“啊,船长,您完成了对新船员的安抚工作?今天真是不可思议的一天,一个追随风暴女神的高阶神官变成了您的船员,这也可以视作某种战利品,我认为……”
邓肯抬起眼皮看了山羊头一眼:“你下次当着凡娜的面这么说。”
“……打不过。”
“那就别废话,”邓肯随口说道,在走过海图的时候低头看了一眼,“我们现在到什么位置了?海雾号现在是什么情况?”
“海雾号仍然在全速航行,但前不久微调了两次航向,从位置判断,它可能已经靠近海雾舰队那座秘密母港了,”山羊头立刻回答道,“我们在凌晨之前应该就能进入冷冽海,随后再向北航行四至五天就能到寒霜附近……我们是直接开过去,还是在附近海域隐蔽行动?”
“暂时不要暴露,”邓肯说道,“我还不打算跟寒霜的城邦卫队‘热情接触’。”
“是,船长。”
邓肯又想了想,说道:“另外在海雾号停下之后靠过去看看——在不暴露的情况下,侦查一下提瑞安那座秘密港口的位置和周围环境,这对于能够长时间在灵界潜伏的失乡号而言应该不是难事。”
“啊,当然,这很容易,”山羊头立刻答应着,“不过……您侦查那座秘密港口是想干什么?”
“如果寒霜真的出了情况,而且跟海渊之下的秘密有关,我想提瑞安应该会有所行动,盯着他,也就相当于盯着寒霜了。如果那边条件合适,我们就在海雾号附近潜伏下来。”
山羊头立刻领命:“明白。”
邓肯点了点头,迈步走向自己的寝室。
“我要试着‘探查’一下寒霜方向的情况,如无必要,不要打扰。”
“是,船长!”
寝室的门在身后关闭了。
邓肯轻轻呼了口气,来到桌前坐下,活动着略显僵硬的肩颈。
正在窗户旁边闭目养神的艾伊惊醒过来,扑棱着翅膀跳到桌子上,歪着脑袋看着自己的主人:“打尖,还是住店?”
邓肯撇了这鸽子一眼:“灵界行走。”
话音落下,艾伊胸口挂着的黄铜罗盘“啪”一声打开,幽绿的火焰自罗盘内升腾而起,转瞬间,邓肯视野中的景象便已然变化!
他再度来到了那个充盈着无数星光与线条,无边无际混沌黑暗的空间。
艾伊的身影自黑暗中浮现,被灵体之火包裹的骸骨鸟在他身边盘旋飞舞。
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移动位置或者触碰附近的某一簇星光,而是首先定下神来,仔细观察着那些在视野中闪烁的光芒,感知着那些光芒中隐约透露出来的气息。
果然……随着失乡号不断远离普兰德并靠近寒霜,他在这处空间中所见到的星光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邓肯抬起头,感知着自己在普兰德的那具躯体,他顺着感知望向黑暗深处,看到的是一片位于极远处的、朦朦胧胧的光点。
他又从远方收回视线,看着自己前方那些闪烁的明亮“星辰”。
略作思考之后,他才靠近了其中一些光点,并谨慎地触碰了其中几个。
他没有直接占据这些光点所代表的躯壳,而是通过这种方式读取着光点背后的浅层信息——情绪,感知,甚至支离破碎的浅表意识。
寒冷,紧张,燃料价格,蒸汽供应,市政厅,寒霜……
在触碰了几个光点之后,邓肯便收回了自己的意志。
继续触碰这些代表“活人”的光点可能会引发较大范围的恐慌,随后便有可能引起城邦守卫者的关注,他现在还不想和陌生教会打交道。
目前所接触的情报已经足够了——仅仅从那几个光点所读取到的信息,已经可以确认这片星辉便是寒霜的居民们。
至少是其中一部分。
邓肯的目光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星光中扫过,寻找着其中光芒暗淡虚弱、生机消逝的个体。
他需要一具有缘的躯壳,来充当打探情报的前哨。
片刻后,一簇异常闪烁的微光突然吸引了他的视线。
“就是你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棺材与看守人
一簇暗淡而且呈现出异常闪烁的星光引起了邓肯的注意。
那簇微光和周围的星光隐隐有着区别,其虚幻微弱的光芒就仿佛一道透明的幻影,而那明灭不定的闪烁模样则给人一种随时会消散之感——邓肯在这片混沌空间中并不是没见过微弱的闪光,但那些闪光即便微弱,也不会呈现出这种虚幻消散的模样。
他微微皱起眉头。
微弱的闪光往往意味着刚死亡不久的躯壳,但在微弱的同时又近乎透明的虚幻感……意味着什么?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那点光辉。
下一秒,他感觉自己的意识骤然跨过了漫长无尽的界限,从失乡号上投射到了一具全新的躯壳中,冰冷而麻木的感知从四肢百骸蔓延而至,随后麻木感渐渐褪去,他开始感觉到皮肤的触感,以及心脏的缓慢跳动。
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新身体格外沉重,操控起来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帷幕——他费了好大功夫,才勉强动了动手指,又费了同样的功夫,才让眼皮睁开一条缝。
眼前一片黑暗。
是个盲人?还是眼睛被蒙住了?
邓肯下意识地摸索着抬起手,想要确认一下眼睛的状况,结果刚抬手便感觉到胳膊碰上了什么硬邦邦冰凉的障碍,随后他又抬了抬另外一边的胳膊,结果同样撞上了什么东西。
他在四周摸索了一圈,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被困在一个……容器里。
是口棺材。
邓肯静静地躺在黑暗中,默然良久才叹了口气:“好吧,很合理……”
附身尸体的时候被困在棺材里确实是很合理的展开——之前连续两次不受限制的附身那才属于罕见情况。
但怎么就偏偏这时候合理起来了呢!
一股哭笑不得的烦躁感不由得涌上心头,邓肯好像稍微理解了之前阿狗和凡娜他们在面对“失乡号上的合理展开”时那种惊愕无言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但现在显然不是继续感慨的时候——他得想办法从这口棺材里出来才行。
否则他就得放弃这个好不容易选中的有缘躯壳,再在那片黑暗的混沌空间里挑选别的附身对象了,而还很有可能再被困在另一口棺材里面。
邓肯开始活动自己的手脚,一边熟悉着这具不太好用的陌生躯壳的感知一边尝试推开头上的盖板,刚才通过敲打周围棺木,他已经从那咚咚的回馈声中确认了这具棺材并没有被埋在地里,它可能只是暂时被停放在什么地方,这就意味着只要推开头上的盖子,他就能从这个地方出来。
然而那棺材盖比他想象的还要难以对付——盖子被钉死了,甚至可能有额外的锁扣,而他现在所占据的这具躯壳则过于“劣质”,从四肢传来的感觉甚至比他第一次在下水道的献祭场上占据的那具尸体还要虚弱无力,别说推开一个钉死的棺材盖,就连四处活动一下都显得格外困难。
这到底是个多么虚弱的死者?
“喂!外面有人吗?我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来个大夫——实在不行来个法医也行……”
邓肯一边推着上方的棺材盖子一边无奈地嚷嚷起来,他并不介意这会吓到什么人或引来什么麻烦——在短暂的适应和感受之后,他已经确认了这具身体的状态异常糟糕,根本不堪长久使用,想来跟自己第一次占据的那“祭品”一样,这也就是个一次性的躯壳,既然是一次性了……那也就没什么可顾虑的。
不管引来的是谁,只要能让自己起来看看周围情况就行,运气好还能收集点情报,反正最糟也就是直接困死在这口棺材里,总不会更糟了。
这时候他甚至有闲暇胡思乱想,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跟爱丽丝打听打听经验——那人偶是怎么在棺材板被钉死又上了好几圈铁链的情况下从里面跑出来的?就靠天生神力不成?
死寂的墓园停尸场中,咚咚咚的敲击声和嘶哑低沉的呼叫显得格外突兀。
看守人当然不会忽略这突然出现的诡异动静。
看守小屋的大门被人一把推开,一盏提灯的光辉照亮了木屋外面那条通往停尸场的小径,眼神阴鸷、腰背佝偻的阴沉老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一只手提着提灯,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大威力的双管猎枪,泛黄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今晚的墓园过于热闹了。”
老人语气不善地咕哝着,随手将提灯挂在了腰间的铁扣上,接着在胸口划过三角形的徽记,端起双管猎枪慢慢朝着那些棺木走去。
那口棺材仍然在咚咚作响,棺木中的死者相当执着地敲打着他与活人世界之间的阻隔,而且一边敲打一边要求外面的人助其脱困。
“有人吗?来帮个忙,我认为这是一场误诊!”
“安静下来!”看守人端着双管猎枪,保险解除的咔擦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脆,这身形佝偻的老人死死盯着那口棺材,口中发出怒喝,“你该睡了——你现在属于另一个世界,活人的世界已无你容身之地。”
棺材中的敲击声突然停了下来。
邓肯判断着外面的声音,那应该是个老人,离自己很近,而且刚才还有一声金属机构磕碰的轻响,或许是武器的声音。
有人就好办了——这样不管自己出不出的去,都多了一条接触外界信息的路子。
“你好,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邓肯清了清喉咙,思索着如何尽量发挥这具躯壳的价值,好从棺材外的人口中多打听一些情报,“我被困在这个……棺材里,但这里面肯定有某种误会,我还活着,你听啊,我的声音其实还挺中气十足的。”
“呼吸是亡者常有的错觉,对活人世界的眷恋是潜意识留在大脑皮层上的偏执,这确实不太好接受,但巴托克已经为你的灵魂准备好了一个更好的归宿,”老看守人紧盯着棺材,一只手仍然端着猎枪,另一只手则已经不动声色地在空气中勾勒了代表死亡之神的徽记,随后又从怀中摸出一小包干燥的药粉,将粉末的一部分涂抹在猎枪的枪管上,剩下的尽数撒在地面,“安静躺下吧,你应当已经感觉到困倦,那是死亡主宰的呼唤,顺从它,这对我们都好。”
死亡主宰巴托克的教义内容——邓肯默默记下了这部分,随后清了清嗓子,继续周旋着:“……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可以抢救一下,万一是误诊呢?”
手执猎枪的老看守人皱了皱眉,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晚这个“躁动者”跟自己职业生涯中所遇到的都不太一样,棺材里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理智的过头了,甚至还懂得讨价还价,但很快他便摇了摇头,把这点杂乱想法抛到脑后:
“恕我直言,你从机井护栏旁失足坠落,直坠入百米深的矿道内,后脑迸裂,入殓师费了很大功夫才把你的头盖骨拼合起来——先生,在我看来,你的误诊难度……极高。”
邓肯听着棺材外传来的声音,默默抬手摸了下后脑勺。
“……好吧,我承认自己伤的好像有点重,这种身体状态确实不太适合离开这口棺材,”他叹了口气,“打扰了。”
老看守人沉默了几秒钟,默默点燃了腰间的另外一盏备用提灯,并将其挂在距离停尸台最近的一根木桩上,同时不动声色地说着:“不必客气——和大多数躁动者比起来,你还算是懂礼貌的。”
“哦?你经常遇上这种事?”
“每年总会有那么几个尸体不太愿意在棺材里待着,它们中的大部分都会尝试用比较暴力的方式脱困,只有很少的特例会尝试谈判解决问题,”老看守人咕哝着,“不过即便是懂得谈判的那些,也只是在发出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罢了。死者总以为自己能死而复生,但实际上……伟大巴托克的那道门哪有那么容易跨越。”
老看守摇了摇头,一边关注着旁边木桩上提灯的火苗一边不断地说着话——他知道,死者并无真正的理智,那只是亡魂执念的余晖罢了,在交谈中,这种“余晖”消耗尤为迅速,而等到棺材里那位的理智耗尽,他今天的“额外加班”也就结束了。
“躁动者,活死人,死而复生,这可是三重截然不同的概念,”老人絮絮叨叨着,“跨越这些界限需要惊人的力量、承受莫大的痛苦,还要有极其罕见的契机,先生,别为难自己了,您可跨不过去。”
第二百九十章 墓园中的来访者
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应该是一座用于临时停放尸体的公共设施,棺材外面的声音,应该来自这处设施的看守者。
那名看守似乎经验丰富,他将棺材中传来的异动称为“躁动者”现象,并且理智清晰地与自己对话,在这个过程中并未表现出惊慌失措。
自己目前所附身的这具身体似乎是矿山中的工人,死因是从高处坠落,身体有严重的器质性缺损。
邓肯一边与棺材外的那个声音交谈,一边默默总结着这些有用的情报,与此同时进一步确定了自己目前这具身体不堪大用的想法。
毕竟即便不考虑这具身体异常虚弱的情况,他也很难顶着一个瘪下去的脑壳出去到处乱跑——当然,这个世界上存在“活死人”这种现象,提瑞安船上的水手似乎就不乏脑袋缺了一角心脏缺了一块的骨骼精奇之士,但即便是活死人,那也不是可以在城邦里光明正大四处活动的身份,这并不符合自己的要求。
而在邓肯心中默默合计的同时,棺材外面的老看守人紧绷着的神经也始终不曾放松过。
老人手中的双管猎枪仍然指着那口棺材,提前撒在地面上的草药粉末此刻则散发着苍白的微光,他的声音始终平静,但他握着猎枪的手指已经微微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