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等着棺材中的躁动者耗尽灵魂中的最后执念与理智,等着那个喋喋不休的死者逐渐疲惫并接受自己的死亡事实——按照他的经验,这通常不需要太久,在提灯与药粉的强效安抚效果下,往往只需要半小时,一个不安分的灵魂就会平静下来。
正常来讲,死者会在交谈的过程中慢慢变得浑浑噩噩,很快就会连话语都不再记得,正常来讲,棺材里的声音会变成含混的咕哝,最后化作嘶哑的呓语,正常来讲……
可为什么棺材里这位好像越聊越精神了?!
“你知道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吗?啊,我当然知道这里是停尸的地方,我是说这里的位置……你知道的,我被送来的路上也看不到周围情况。
“今天天气怎么样?应该挺冷的吧?我好像还听到外面有风声,寒霜的夜晚可不好过……
“现在几点了?你吃饭了么?你身边有别的同事么?
“最近城里有什么新闻么?我不太记得之前的事情了……对了,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布朗·斯科特的人?他好像是个民俗学者或者历史学者,住在壁炉大街,我一个朋友跟他很熟……”
老看守人感觉细密的汗珠一点点从额头冒了出来,他敢对着巴托克发誓,自己这大半辈子的职业生涯中都不曾见过如此邪门的情况,一个躁动不安的尸体,在经过死亡教会“守门人”亲自执行安魂仪式的前提下,在提灯与草药的强效安抚效果下,竟然丝毫没有安眠的迹象,反而越发像个活人一样清醒过来!
这让他不由得联想到了最近城邦中那些令人不安的传言,联想到了那些与“死者回归”有关的故事。
死亡之神巴托克为生死厘定的那道界限,真的出现了漏洞?
“先生,”老看守人紧了紧手中猎枪,嗓音略略严肃起来,“你已经说的够多了,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尽快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回到沉睡中——否则等到太阳升起来,你可就该不好受了。”
棺材里的邓肯想了想,有些无奈地说道:“其实我挺想配合你的,但我这时候真有点睡不着啊……要不你帮我把这盖子打开,再给我一剂安神助眠的良药?”
“这你可就想多了……”
老看守人沉声说着,然而就在这时,一阵突兀又刺耳的拍打栅栏门的声音却突然从墓园入口处传来,打断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
在这深夜,何来访客?
老看守惊愕地看向拍打声传来的方向,只看到那高耸的雕花栅栏门外有几个身穿黑色外套的身影正站在路灯下,瓦斯灯的光辉洒在那些人身上,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他们的身后泛起了辉光。
其中一个身影抬起手,借着路灯的光亮展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三角形的金属徽记,象征着死亡之神巴托克的使者。
老看守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口崭新的棺材。
棺材中的声音暂时安静下来了。
略作犹豫之后,老人转身快步走向了墓园入口。
伴随着喀拉拉的锁链松脱声和吱吱嘎嘎的门轴转动声,高耸的墓园大门打开了。
老看守抬着头,用谨慎的眼神注视着那几个站在路灯下的身影。
三男一女,都穿着厚厚的、漆黑的外套,头上戴着同样厚实的宽边帽,他们沉默地站在夜风中,那身衣服和这沉默的姿态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午夜时分站在墓碑旁的乌鸦。
在老人抬头打量这些不速之客的时候,不速之客们也在打量着这个气质阴郁的老守墓人,很快,其中一个身材较矮的男人便上前半步,扬了扬手中的三角形徽记,一脸肃穆地开口:
“死亡的安宁终将庇护你我——奉城邦教堂的命令,我们来带走一名死者,他应该刚刚被送到这座墓园。”
“死神的神官?”老看守下意识有些生疑,微微皱眉看着对方手中的三角形徽记,“守门人阿加莎数小时前刚离开,她不曾提起会有别的神官来这里接引死者,而且……现在是午夜,并不是接引死者的好时候。”
“特殊情况,那名死者需要运往更安全的地方,”不速之客中的另一人开口说道,是那名女子,她的个子中等,脸上线条显得冷漠生硬,嘴唇很薄,“请配合一下,事关生死,耽误不得。”
老看守在听到对方提起“特殊情况”一词的时候便心中一动,再联想到那口棺材里喋喋不休的声音,他顿时打消了心中疑虑。
看来那口棺材里的躁动者确实有些特殊,而且教会方面也已经反应过来,尽管不知道教堂的神官们是怎么做出判断的,反正现在专业人士是到了。
老人并不喜欢外人来打扰自己的墓园,但既然对方是拿着死神徽记的正式神官,他也没必要再阻拦什么。
他更希望今天晚上这场麻烦能尽快结束。
“跟我来吧,”老人咕哝了一句,转身让开通往墓园内的道路,“你们来的正好。”
“来的正好?”其中一名身材高壮的黑衣男人正迈步跟上,闻言微微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那具尸体已经开始躁动了,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越聊越精神,我甚至怀疑他会跨过第一道界限,变成不死人——那麻烦可就大了,附近的居民不会喜欢这个消息的,”老看守摇着头,“大家都不喜欢不死人,寒霜人尤其不喜欢,这会让人联想起那艘被诅咒的战舰,那上面全是不死人……”
听着老人一路上嘟嘟囔囔的抱怨,四名黑衣人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好像有些意外。
但很快,那名嘴唇很薄的女子便摇了摇头,示意此事稍安勿躁。
另外三人便微微颔首,继续沉默着跟上了老看守的脚步,之前那名展示教会徽记的矮个子男人则随手把手中的徽记扔在了地上。
徽记悄无声息地落地,在触地瞬间便化作飘扬的黑色烟尘,随风而散。
一行人很快便穿过了墓园中的小径,来到了用于临时停放死者的停尸场。
排列整齐的平台上,一排排朴素的棺木在夜风中静默着,老看守之前挂在木桩上的提灯仍然在平静燃烧,地面上的草药粉末还在散发着微微的苍白辉光。
看到这些封印措施还在正常运作,老看守明显微微松了口气,随后他上前两步,指着那口最新放上去的棺材:“这个,你们要找的,今天晚上刚刚送来。”
四名黑衣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个嘴唇很薄的女人来到平台旁,微微皱眉打量了一下眼前的棺材:“……就是它么……”
“可能是吧,”邓肯在棺材里随口说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女人瞬间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是被棺材里的声音吓了一跳,另外三个男人也明显吃了一惊,他们紧张地互相看了看,其中那高个子的不由得小声嘀咕:“不太对啊……”
“什么不太对?”老看守的听力似乎很好,闻言有些好奇,“你们搞不定?”
“不,我们就是来解决这件事的,”黑衣女人立刻说道,接着她看了看自己的三名同伴,似乎迅速斟酌了一下,便对老看守点点头,“接下来……您需要暂时回避一下。”
第二百九十一章 看破
听到眼前这个死神神官的话,老看守人却没有像普通的守墓人那样第一时间配合,而是不满地皱起眉来:“我是墓园的看守,没听说过在墓园里的行动还需要看守人回避的说法。”
“情况特殊,老先生,”那名身材矮小的黑衣男人上前半步,语气严肃而诚恳地说道,而在看到老看守脸上固执的表情之后,他终于叹了口气,“好吧,其实本来不该告诉你的——这具尸体,要送往静谧大教堂。”
“静谧大教堂?”老看守下意识开口,“这到底是……”
“严重的未知污染,可能跟矿井深处的什么东西有关,我们要执行一次特殊的净化仪式,现场的活人越少越好,”矮个子男人一脸严肃地说道,“不只是你要回避,我和我的一名同事也要与你一同回避。”
说话间,黑衣人中那名身材高壮的男子也站了出来,默默地来到了矮个子男人身旁。
老看守看了看眼前的两名黑衣神官,又看向正站在停尸台旁的黑衣女人——后者此刻已经从随身处取出了用于执行仪式的草药与圣油,开始在停尸台前的空地上布置一个临时的祭坛了。
“好吧,既然涉及到矿井与污染,那这就不是我该负责的部分了,”老人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固执,他耸耸肩,收起猎枪转身走向墓园小径,又回头招呼着那一高一矮的两名黑衣男子,“来吧,我的小屋里还有些热茶,你们也可以在里面烤烤火,夜里的墓园可比外面还冷。”
两名黑衣男子对视了一眼,一边迈步跟上老人一边随口说道:“那就多谢招待了,老先生。”
老看守和两名黑衣男子离开了,停尸台旁只剩下了那个嘴唇很薄的黑衣女人,以及另一名始终沉默寡言的消瘦男子。
以及一具此刻已经安静下来的棺材。
邓肯在棺材中安安静静地躺着,一边思考着刚才与那名看守人之间的交谈,一边猜测着后来出现的几个不速之客的来头。
在寒霜的登陆之旅……还真是与普兰德那次不同,虽然看上去并不怎么顺利,却也别有一番乐趣。
唯一令他不满的,便是这具躯壳低劣的执行效率。
邓肯在棺材中抬了抬手,看着一簇小小的绿色火苗在指尖跳跃,照亮了这处狭小的空间。
好在灵体之火的生效并不受影响。
在摇晃的绿色火光中,他看到了廉价的劣质木板,粗糙的亚麻衬布,还有棺材盖上密密麻麻的符文以及符文中央的三角形徽记——那应该是死亡之神巴托克的印记。
那些符文和徽记显然也不是什么“高贵的手工产物”,而应该是用机器直接印上去的,反正效果都差不多。
邓肯又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棺材外面的动静。
棺材很薄,密封又不够严密,他能清楚地听到外面人的交谈声,他刚才便听到了那名看守人和两个不速之客离去的声音,此刻则能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留下来的人正在棺材旁边走动。
他们要干什么?
黑衣女人停下了在停尸台前布置祭坛的举动。
她站起身,看了一眼看守人离去的方向,确认那个顽固的老看守已经走远之后,便朝旁边的地面上吐了口口水,随后迈步走向面前的棺木。
刚刚布置好的“祭坛”被她毫不在意地踏过,草药粉末和盛放油脂的陶制容器被一脚踢开。
那名沉默寡言的黑衣男子则已经来到棺材旁边,他将随身的手杖一抖,手杖末端随即弹出了金属制的弯头,化作一根撬棍。
“先等等,”黑衣女人抬手拦住了自己的伙伴,接着来到棺材前,曲起手指敲了敲,“还在吗?”
“啊,在,”邓肯立刻答道,“有事?”
黑衣女人皱了皱眉,好像有些困惑,但随即面无表情地开口:“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不清楚,”邓肯随口胡诌,“事实上我到现在还糊涂着呢,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到了这里,而且刚出还有个看守墓园的人说我其实已经是个死人了,过三天就会烧掉……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们又是干什么的?”
“啊,我们是来帮你的,”黑衣女人淡淡说道,“你应该不想被烧掉吧?”
“那当然——虽然寒霜的冬天确实很冷,但在焚尸炉里取暖还是过于有挑战性了,你们要放我出来吗?”
“你的冷笑话和这个夜晚一样冷,先生,”黑衣女人笑了起来,“当然,我们会放你出来的,然后你只需要跟我们走,便不必担心有人继续找你的麻烦了。”
“那就多谢了。”棺材中的声音很有礼貌地说道。
黑衣女人收敛起脸上的表情,微微退开半步,对手持撬棍的沉默男人点了点头:“撬开。”
沉默男子立刻上前,在吱吱嘎嘎的撬动声中,本就不甚坚固的棺材很快便被打开,随后他又用手杖向前一推,将那黑沉沉的棺材盖彻底推到一旁。
木板从平台上滑落,沉重地掉在碎石地上。
黑衣女人竖起一根手指,做出噤声的动作,她的喉咙里却传来了某种嘶哑低沉的咕哝,那听上去竟不像人声。
而伴随着她这“噤声”的手势,棺盖掉在地面竟真的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甚至眨眼间,那块沉重的木板便化作了随风飘散的黑色尘埃,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幕中。
随后,身穿黑衣的一男一女便抬起头,看向那大敞四开的棺木。
一个面色苍白、手脚粗大、身穿深棕色外套的男人从里面坐了起来,好奇地与他们面面相觑。
良久,邓肯脸上露出了一缕淡淡的笑容,轻声感叹道:“啊,似乎有趣起来了。”
“你说什么?”黑衣女人皱了皱眉,紧接着立刻板起脸,用一种仿佛带着奇特力量的低沉嗓音吩咐道,“先从里面出来,随我们离开这里。”
“不着急,”邓肯坐在棺材里,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们身上的链子还真别致——你们的幽邃恶魔也挺别致,我还以为那玩意儿只有狗呢。”
黑衣男女闻言同时一怔,下一秒便面露震惊,那嘴唇很薄的女人甚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在惊愕与戒备中死死地盯着坐在棺材里的邓肯:“你能看出我们的伪装?!”
“伪装?”
邓肯扬了扬眉毛,目光扫过面前的两人——
一个女人,穿着颜色暗沉的长裙,脸型看上去消瘦而刻薄,脖子与锁骨之间则探出了一根漆黑的锁链,那锁链显然与她的身躯是一体的,就像直接从锁骨延伸出来的一样,锁链末端则连接着一只浑身由漆黑骨片扭曲拼合而成的丑陋怪鸟。
那怪鸟身上黑烟升腾,正稳稳地停在女人肩膀上,头颅上的两个血色窟窿正死死地盯着邓肯,全身的每一块骨片都在微微发抖。
另一个则是身材消瘦的男人,身上穿着灰蓝色的厚外套,一根锁链直接从他的喉咙里延伸出来,锁链另一端连接着的却是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巨大水母,那水母仿佛没有实体,全身都是由飘动的烟雾组成,其深处还有一个血红色的核心,那核心不断涨缩蠕动,仿佛心脏一样。
漆黑的锁链,与黑烟缭绕的诡异生物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