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仿若未觉,左手紧攥锁链,指节泛白,说道:“阿铁,你不是常说要铸一把‘能保护自己在乎的人’的剑吗?”
他抬起头,汗血顺着下巴流到陆寒手背上。
“如今,该轮到你去磨砺那把剑了。”
陆寒的喉咙瞬间似被异物堵住。
他忆起上月,大柱蹲在铁匠铺前用草绳捆猪腿,当时大柱说:“阿铁,你这双手若用来打铁,定能打出天下最厉害的菜刀。”
那时他只顾埋头打铁,未发一言。
如今大柱的血滴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双眼酸涩,他这才明白,即便最不锋利的刀、最粗糙的手,也能化作最坚实的盾牌。
突然,一阵如清铃般的声音穿透轰鸣传来。
陆寒赶忙抬头,只见虚空中浮现几点荧光,宛如小桃常别在发间的夜明珠。
那光渐渐聚成小桃的模样,她鬓角沾着草屑,手中举着半块未吃完的糖饼,说:“苏璃姐姐说……”
她吸了吸鼻子,糖霜沾到鼻尖。
“她说等你回来,要一同炼制那锅‘闻着臭吃着香’的洗髓丹。”
刹那间,洗髓丹的药香似在鼻间萦绕。
陆寒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半月前的场景。
当时苏璃蹲在药炉前,一边跺脚一边冲他喊:“你为何往丹里加那么多猪骨汤?这能叫洗髓丹吗?根本就是猪骨药膳!”
那时,陆寒背过身偷笑。
待苏璃转身,他又往丹炉里添了把枸杞。缘由是苏璃常念叨熬夜炼丹会伤气血。
这些画面,如在他的识海中炸开。
恰似一把烧红的铁锥,瞬间捅破最后那层混沌。
陆寒低下头,看向手中的铁剑。
只见剑上的金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冷冽的银芒,染上暖烘烘的橙红色,宛如铁匠铺中刚出炉的铁胚。
他能清晰感知自己的心跳,这心跳与天地的脉动完全契合。
大柱的血在他手背上凝结成温热的小血块,宛如小茧。
小桃的声音仍在耳边回荡:“阿铁哥哥,你可是答应过要给我刻桃花木剑的……”
“我答应过的。”
陆寒轻声低语。
接着,他抬手按在大柱后背的伤口上。
此时,铁剑上的金纹陡然涨长三尺,穿透大柱手中的断刀,又穿透命劫童子身上的锁链,径直刺向那团翻滚涌动的黑雾。
这一剑刺出,并无凌厉的破风声,倒似春风拂过老槐树,带着烟火般的温柔。
然而,正是这温柔的一剑,让命劫童子的黑雾如雪遇滚烫开水,瞬间消融。
“汝以为已获胜乎?”
那濒死之人发出的尖锐笑声,如在耳膜上炸裂一般。
命劫童子的身躯几近散架,但其残存之魂,凝聚成一道黑芒,径直朝着陆寒的识海冲去。
此时,陆寒眼前如放映影片般,诸多画面一闪而过。
他看到青牛镇的老槐树倾倒,苏璃的药炉被炸得七零八落,萧无尘的断剑插在血泊之中。
然而,这些画面刚一浮现,便被他铁剑上的金纹击得粉碎。
缘由何在?
只因陆寒心中明晰,老槐树每年春日都会萌出新芽,苏璃炸了丹炉后定会双手叉腰骂他“臭铁匠”,萧无尘常言“剑断可重铸,道断方为真完”。
“真正的考验……”
命劫童子残存之魂在彻底消散前,艰难挤出这几个字。
“才刚刚开始……”
黑雾之中,突然如镜子泛起波纹般,涌起涟漪,陆寒在那涟漪中的倒影扭曲变形,显得极为陌生。
陆寒紧握铁剑,铁剑金纹上的橙红色愈发鲜艳。
不论这是何种考验,陆寒深知,自己所追求之道,并非斩断一切因果,而是守护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温暖,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前行。
大柱的血仍在滴答落下,小桃的荧光仍在飘荡,铁剑在陆寒手中炽热发烫。
陆寒望着远处逐渐平静的漩涡,忽然忆起守道者残魂所言:“天地最为看重之道,绝非那些高高在上的规则,而是凡人心中那团无法扑灭的火焰。”
他低下头,见大柱闭着双眼微笑,那满是血污的口中缺了一颗门牙。
随后他抬起头,看见小桃发出的荧光朝着镇外飘去。
镇外有一间竹屋,屋内常飘着药香。还有一位姑娘,总爱叉着腰骂人,此时正蹲在炼丹炉前等候着他。
就在此时,黑雾中那如镜子般的事物,其上的涟漪悄然裂开一道细缝,无声无息。
第204章 执念幻影
黑雾中的涟漪骤然凝实,宛如化作一面镜子。
陆寒持剑之手微微颤抖。
缘由为何?
是因为一个身影出现,她并非从镜子中走出,而是如同春日房檐上消融的雪,轻盈地映入陆寒的视线。
此人是谁?乃苏璃。
她身着在青牛镇药庐时的那身月白色裙裳,发梢沾染着丹炉中的些许碎屑,恰似星星点点。
她眼尾的那颗泪痣,在黑雾中如珍珠般闪耀着光芒。
陆寒喉结微动,他那把铁剑上金色纹路的橙红色,瞬间黯淡了几分。
他忆起三天前在药庐之事。
彼时,这姑娘双手叉腰,斥责他将淬药用的泉水一饮而尽。
斥责间,她自己却先笑了起来。她发间的药香与炉灶上甜汤的气味交融,令人内心暖意融融,极为舒适。
“阿铁,你终于来了。”
苏璃的声音宛如碎落的月光,轻柔地从陆寒的耳尖拂过。
苏璃站在距陆寒五步之遥的地方,手指轻绞着裙角。
这是她紧张时特有的小动作。
上次在镇口遭遇山匪时,她亦是如此绞着裙角,而后将淬了麻药的银针塞到他手中,说道:“你保护我,我用毒对付他们。”
陆寒的剑尖下垂了半寸。
大柱的血在他手背上结成的茧子突然发烫,这热度使他即刻忆起刚刚为大柱止血之时,他的双手尚带着凡人的温度。
但此时,他的呼吸微弱得仿佛即将消散,说道:“你……是真的吗?”
苏璃笑了起来,眼尾的泪水先流了下来。
她一步一步地朝着陆寒走去,每一步仿佛都踏在陆寒心跳的节奏上。
“只要你想留下来,我便会一直陪伴着你。”
当她的指尖触碰着陆寒的脸颊时,陆寒整个人猛地一颤。
药庐里的灶火平日总是暖烘烘的,她的手为何这般冰冷?
宛如冬夜井沿上的冰棱,冷得让他眼眶酸涩。
“阿铁哥哥!”
小桃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陆寒下意识地欲转头,然而苏璃的手突然扣住他的后脖颈。
她的力气不大,却好似一根极细的针猛地扎进他的脑袋。
小桃的声音渐远,仿佛隔着一层落了灰的窗户纸,只能听见零星的“幻象”“不是真的”之类的话语。
他低下头凝视着苏璃的双眸,那里面映着他的影子,与三年前在药王谷外初次相见时别无二致。
那时他背着破旧铁砧路过,恰好目睹她被谷中弟子推推搡搡,药篓掉落,药材滚落一地。
她蹲下身子捡拾药材,头顶的玉簪歪了也无暇扶正,只是咬着嘴唇轻声说“我没偷丹方”,声音轻如一片小树叶。
陆寒嗓音沙哑地说:“你的手好冷。”
而后手指覆在她的手背上。
苏璃的瞳孔微微一缩,顺着他的动作,将手贴得更紧,说道:“阿铁,你离去太久了。”
她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着他的心口。
“这里空荡许久,我甚是心疼。”
陆寒手中的铁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那金纹在地上如活物般蜿蜒,然而一碰到苏璃的裙角,便突然缩成细蛇模样。
他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剧烈,仿若擂鼓,且那鼓点之中还混杂着其他声响。
好似小桃正用力拉扯他的衣角,指甲几乎嵌入他的皮肉;又仿佛大柱在低哼,血茧上裂开细小缝隙,温热的鲜血渗出,烫得他手背生疼;还犹如识海里的铁剑与金纹在咆哮,宛如被困于牢笼的野兽。
苏璃将额头抵在他的身上,呼吸轻拂过他的耳垂,轻声说道:“跟我回药庐可好?我熬制了甜汤,灶火尚在燃烧,丹炉也未炸裂……上次你说要等我炼出驻颜丹,要看我老去的模样……”
陆寒的泪水滴落在她的肩头。
他忆起,三天前离开药庐时,苏璃确实在炼制驻颜丹,那丹炉已炸裂三次,最后一次甚至将她的刘海烧焦卷曲。
她手持乌黑的丹瓶追打他,还说道:“待我炼成,定要你每日夸赞我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