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算什么?”他声音干涩。
“是他人棋盘上的棋子?是装东西的容器?还是……”
“汝乃道途之缺口。”
那身着灰袍之人,双目陡然亮若寒星。
“上古剑灵欲借汝重返人间,天道则欲倚汝镇压劫数。即便是汝体内杀戮之欲、对小桃之牵挂、为大柱挡刀时之冲动——”
言罢,他以指节轻叩心口。
“凡此种种,皆为其维持平衡之砝码。”
陆寒只觉有炽热之物自丹田涌起。
那是断剑在震动,较之以往更为清晰,恰似婴儿在母腹踢动,又仿若被困野兽撞破牢笼。
他垂首,见掌心渗出金色纹路,沿血管蜿蜒至手腕、脖颈,最终于眉心汇聚成一小巧剑印。
“原来,此即‘知命’。”他轻声自语。
往昔令他痛苦不堪之矛盾,此刻似具形可见。
他并非剑灵之奴仆,缘由在于那剑灵本就是其自身之一部分。
他亦非宿命之敌,每一次挣扎反抗,皆使宿命更为完整。
此时,一道金光自他体内猛然迸发。
记忆之碎片于光中纷纷碎裂,仿若打破一层外壳,显露出更深层次之景象。
只见无数身影于虚空中对弈,所用棋子竟是星辰,棋盘则为整个天地。
居中那颗白色棋子蓦然转向他,棋子眼尾之金纹与他眉心剑印相互呼应。
此棋子仿若他于镜湖倒影中所见之自身,亦是千万年前既定之“道之容器”。
陆寒抬手道:“吾已明白。”
言罢,金光于其指尖凝聚成半柄小剑。
“吾既非欲化为剑灵,亦非欲与宿命抗衡……”
说着,他凝视掌心之光,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淡笑。
“吾要成为二者间之平衡。既要使剑灵之锋芒不致毁却人间,亦要使天道之规则不致冷了人心。”
此时,灰袍客身上铜铃轻轻作响。
灰袍客后退半步,身影渐趋淡去,说道:“汝已清醒。需谨记,真正明了自身命运,并非顺命而为,而是洞悉所有脉络,仍依自身意愿前行。”
言未毕,他已消失于金光之中。
陆寒只觉有清凉液体自睫毛滑落。
此时他方察觉自己尚在湖底,水草再度缠上脚踝,然此刻他已不再畏惧。
头顶光线闪烁,仿若有人在水面拍打。此声可是小桃之哭声?
那含着水汽、模糊不清的“阿铁哥哥”,如穿过湖水般,直直钻进他耳中。
他手指微微一动。
手掌心的金纹瞬间变得异常明亮,刺得人眼睛生疼,那些水草“咔嚓”一声便折断了。
陆寒望着头顶的那些光斑,首次觉得归墟的湖底不再那么漆黑一片。
为何会有此感觉?
只因他的眼中已然有了光亮。
在水面之上,小桃的指甲几乎抠进了自己的掌心。
她跪在湖边,双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拼尽全力朝着湖中央那个逐渐淡去的影子伸去。
大柱浑身湿漉漉地从浪中冒了出来,刚要去拉小桃,便听到小姑娘带着哭腔大声喊道:“阿铁哥哥的手!动了!”
湖面上那些如碎金般的光斑里,陆寒的手指又抖动了几下。
小桃娘原本紧紧抓着湖草的手,猛地一攥,冻得通红的指甲几乎掐进了掌心。
她为等这一刻,足足等了半刻钟。
从陆寒沉下去,冒出的气泡消散殆尽,一直等到自己的膝盖在湿滑的湖岸边磨出了红印。
“大柱哥!快来帮帮我呀!”
她大喊着扑向水里,冰凉的湖水瞬间没过了她的腰,但她仿若毫无感觉,双手死死地抓住陆寒的手腕。她感觉那腕骨硌得生疼,不过这腕骨比刚才碰到的东西有温度多了,刚才那东西沉重至极。
大柱浑身湿漉漉地从她身旁扑了过来,他那粗糙的手托住陆寒的后背,大声说道:“小桃,你拽胳膊,我来托着腰!”
两人一同用力时,小桃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了呜咽声。
这并非哭泣,而是因为终于碰到一个活着的人,心中感到格外庆幸,宛如春天第一朵花绽放时,冻土裂开发出的细微声响。
陆寒刚被拉出水面,便猛地呛出一大口湖水。
小桃被溅得满脸是水,可她根本无暇擦拭,只是盯着陆寒泛青的嘴唇,一个劲儿地呼喊:“阿铁哥哥!阿铁哥哥,你醒醒呀!”
她慌乱地去拍陆寒的后背,指甲在他沾着水草的衣领上勾出了一个线头。
大柱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粗声粗气地翻开陆寒的眼皮看了看,说道:“还有气呢!刚才那道金光……难道是他的某种本事?”
陆寒的睫毛微微动了动。
他望着头顶摇曳的蓝天,听着小桃带着哭腔的念叨,忽然忆起湖底那些破碎的记忆。
原来,小桃剥豌豆时翘起的发尾,是他在那些平凡日子里珍藏的美好。
他抬起手,手指肚擦去小桃脸上的水珠,说道:“小桃……手好凉。”
“你还知道我手凉啊!”
小桃抽抽搭搭地抬手去捶他的胸口,然而手碰到他衣襟时停住了,因为那里有一片金纹正顺着布料游走,如同活物一般钻进了衣领。
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刚想张嘴说话,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木屐踩在碎石子上的轻微声响。
“能从镜湖归来,便表明你已看清自己的根本了。”
不知命镜婆婆何时站到了岸边。
她用竹杖的尖端点着湿泥地,头上戴着的斗笠垂下灰麻纱制成的帘子,只能看到她的下半张脸,那脸上布满了皱纹。
小桃蓦然回头,险些一头栽入水中,所幸大柱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
陆寒支撑着身体坐起,瞥见婆婆手心中托着一块幽蓝色的晶石,那晶石表面流动的纹路,与他眉心刚刚变淡的剑印毫无二致。
“此乃‘归墟印记’。”
婆婆将晶石递来,当她的指尖触碰陆寒手背时,陆寒顿感一股冰凉的气息在经脉中乱窜。
“核心之地的大门,只认因果关系。你在镜湖湖底所见之物,它便会据此让你进入。”
婆婆的声音仿若使用已久的老纺车发出的声响。
“但你需谨记,那里有你的另一面——是你深藏心底之物,或是你最想忘却之事。”
就在陆寒接过晶石的刹那,湖面上陡然涌起白色的雾气。
那灰袍客的身影自雾气中缓缓浮现,他腰间的铜铃轻轻作响,宛如秋日的虫鸣:“当你成为命运本身,便再无选择的权力。”
他的声音比之前更为沙哑,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穿过千年的风沙烟雾。
“你救小桃时劈出的火星乃是剑意,你磨刀磨出的刀纹中藏着阵图——这些线索你已洞悉。”
“可待你真正攥住线团……”
他的身影逐渐变淡,最后几个字消散在风中。
“但愿你不会后悔。”
“且慢!”
陆寒挣扎着欲起身,却被小桃用力按住肩膀。
他望向灰袍客消失的方向,喉咙似被异物哽住——那话语中提及的“后悔”,犹如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他在湖底建立起的坚定信念。
他尚未仔细思索,耳边突然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宛如落在心头的一片雪花:“师兄……你可还记得我?”
他猛地转过头去。
小桃正踮着脚,为他整理被水浸湿的头发;大柱在拧自己的外衣;命镜婆婆的斗笠纱帘,在无风的情况下自行飘动。
这个声音熟悉得让他心生疼痛,可就是忆不起相关记忆——是萧无尘吗?
还是苏璃呢?
又或许……他突然忆起在镜湖底下棋的身影中,有一枚与他剑印相呼应的白子。
“阿铁哥哥?”
小桃的手在他眼前晃动。
“你为何又发呆了?婆婆说要带咱们前往归墟的核心,对吧?”
小桃仰起脸看向命镜婆婆,头发梢还在滴水。
“我也要去!”
我能够感知到剑意,或许还能起到一定的作用!”
命镜婆婆的纱帘微微晃动,难以辨别她的神情,只听见她说道:“倘若有人被因果线缠绕,那便难以逃脱了。”
她手持竹杖猛地戳向地面,只见那湖面“哗啦”一声裂开一道泛着青光的缝隙,宛如被一把无形之剑劈开的玉璧。
“紧随其后。”
陆寒蓦地站起身来,掌心的晶石炽热发烫。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道缝隙中翻滚的雾气,感觉自己的心跳如击鼓一般——湖底涌现的金光、灰袍客的警告,还有那既陌生又熟悉的“师兄”,此刻如同缠绕在一起的丝线,勒得他胸口憋闷不已。
小桃伸手拉住他的衣角,大柱也伸手轻拍他的后背,此时命镜婆婆已拄着竹杖踏入雾气之中。
归墟核心处的风首先呼呼地吹了出来,还带着一股类似铁锈的腥甜味。
陆寒盯着那道缝隙深处闪烁的光芒,突然想起在湖底看到的下棋场景——那些以星星为棋子的人,此刻是否正注视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