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抬到一半,最终无力地垂落。
晨雾飘进屋内,湿润了她的眼睫毛。
陆寒注视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那素色的裙摆扫过满地的茶渍,宛如一片被雨水打湿的云朵。
他张了张嘴,最终听到自己说:“我……我申时之前就回来。”
但他并没有前往山涧的方向。
经过前山的桃林时,他刻意避开了苏璃常去的药园;路过演武场时,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避开那些向他打招呼的外门弟子。
直到确定身后没有脚步声了,他才拐进西边的密道。
这个密道是他上个月帮杂役堂送东西时偶然发现的,可以直接通往幽冥宗控制的荒丘边缘。
夕阳的余晖将密道染成了一片红霞。
陆寒掏出火折子,在火光的映照下,洞壁上的刻痕变得异常清晰。
那是剑纹,与他识海中那道黑影的轮廓完全一致。他的心猛地一震,手中的符纸仿佛一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几乎握不住火折子。
“哥?”
小哑巴的声音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他急忙转身向后看去,只见密道里尘埃飞扬。
孩子已经被他托付给了杂役堂的王婶,说是去采寒铁。
但此刻,他清晰地听到了小哑巴的话:“你以前总是说,剑修最害怕的不是心魔,而是无法放下的执念。”
山风从密道的另一端呼啸而入,带着一股铁锈的气息。
陆寒刚踏出洞口,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断戟插在焦黑的土地上,半截旗帜在风中翻飞,上面绣着的“镇北军”三个字已经褪成了灰白色。
这里既无山涧,也无药草,只有一片荒芜的古战场,残垣断壁间弥漫着古老的杀气,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令他呼吸都感到困难。
“这里……难道是归墟之战前的战场?”他低声自语,靴子底碾过一块碎骨。
风向突变,卷起地上的焦土,他脚下打滑,不小心踢翻了一块半埋土中的石碑。
“轰——”
随着一声沉闷的地动山摇,一个黑影从地下窜出。
陆寒本能地拔剑,但逆命剑符的青光更快,瞬间在他和黑影之间划出一道半弧形的光墙。
黑影在光墙外停住,干瘦的手指如枯骨般泛着幽蓝光芒,眼眶中跳动着两团鬼火,幽幽地说:“你终于来了……剑灵的传人。”
陆寒将剑刃抵在光墙上,手心满是冷汗,湿漉漉的。他紧盯着那由黑铁和骸骨拼凑的尸将,喉咙紧绷,艰难地问:“你是何人?”
“无名。”
尸将的声音如同生锈铁片摩擦,刺耳难听。
“在此守候石碑三百年,只待能唤醒剑符之人。”
他枯骨般的手指指向被踢翻的石碑,青光映照下,刻痕显露。
“上面刻着宿敌的遗言——‘我们并非敌人,而是镜中两影。’”
陆寒手中的剑刃开始微微颤动。
他突然想起了识海中那个总是争夺控制权的黑影,每次挥剑时,总有另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呼喊“杀”。
“别在这里胡说八道。”陆寒冷笑着,但笑声中似乎有了裂痕。
“镜中两影?那为何它总想吞噬我的意识?”
“那是因为你不愿承认,它本就是你的一部分。”
尸将眼眶中的鬼火突然变得炽烈。
“你的执念越深,影子就越浓。你躲避那姑娘,害怕黑丝伤到她,但你知道吗——”
“闭嘴!”陆寒怒吼,剑符上的青光如怒龙般爆发。
尸将的骸骨被劈成两半,但未等落地又重新组合。他看着陆寒颤抖的手腕,鬼火一闪,心中泛起一丝怜悯:“你连自己的心都不敢面对,又怎能破解归墟之局?”
风声呼啸,卷起焦土,迷住了陆寒的双眼。他伸手抹脸,手指间湿热,不知是汗是泪。
石碑上的文字在他眼前摇曳,“镜中双影”四个字如同细针一般,瞬间刺破了他长久以来回避的那层窗户纸。
他的意识海中那些黑色的丝线突然静止了,不再蠕动,反而轻柔地在他灵台处掠过,仿佛在给予他安慰。
这一次,他听到的并非记忆中的声音。
山风呼啸,伴随着细微的银铃声,这声音源自战场东侧那断墙之后。
陆寒“唰”地转过头,只见苏璃站在残阳之下。她的素色裙摆沾着草屑,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轻轻作响。
她的眼眶泛红,但眼底的担忧比晨雾还要浓重:“你为何要避开我?”
话音未落,战场深处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声响。
陆寒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目睹尸将的骸骨正在重组,再看那石碑下的泥土,一道与他一模一样的黑影缓缓升起……
残阳将古战场染成血红色,苏璃的声音夹杂着风中的铁锈味,直冲陆寒耳畔。他紧握逆命剑,手上的力道猛然增大,剑符发出的青光在指缝间闪烁,如同受惊的萤火虫。
意识海中的黑丝突然蜷缩成一团,但一听到她的声音,便生出一种奇异的柔软感,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你为何总是避开我?”
苏璃边说边向前走,脚下踩碎焦土发出嘎吱声,手腕上的银铃随之晃动,发出急促的响声,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她的发梢沾着草屑,素色裙角随风起伏,露出绣鞋,鞋上沾着泥点。
这些泥点是今天早上,他不小心打翻茶盏时溅上的。
陆寒的喉结滚动,喉咙里如同塞了一块炽热的炭,痛苦难耐。
“是因为害怕伤到我吗?”
苏璃又向他靠近两步,此时两人仅剩三步之遥。
陆寒不由自主地后退,却猛地撞上刻有剑纹的断墙,退无可退。
意识海中的黑丝不断翻滚,这次没有了往日的灼烧感,反而像是被温水浸泡过的蛛丝,在他的灵台轻轻挠动。
他凝视着她眼尾泛红,想起了三天前演武场那块被踩皱的帕子,以及她守在他床边三日三夜的情景,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那片阴影。
“我不值得你信任。”
他咬紧后槽牙,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冷冽如剑刃。
他的话音未落,苏璃的手指已紧紧扣住他的手腕。她的手比晨露更凉,却莫名地比任何疗伤药都要炽热。陆寒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惊讶地发现,那股黑丝竟在此刻变得异常平静,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那你呢?”
苏璃仰头望向他,眼中含泪,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
“你有什么资格判定我不该信任你?”
她的指甲轻掐进陆寒的腕骨,仿佛要逼出他隐藏三个月的秘密。
“你引气入体走火入魔时,是谁用药王谷的针法为你梳理经脉的?”
“是我。”
“你被幽冥宗刺客偷袭的那个夜晚,是谁守护你直到伤口结痂?”
“还是我。”
“陆寒,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风声呼啸,断旗上“镇北军”的残字在两人之间飘过。
陆寒凝视着她因激动而起伏的胸口,忽然嗅到了一股熟悉的药香。
那是她平日里偏爱的白芷香,与焦土味混合,让他想起了那个夜晚,她跪在他床前,将药汁喂入他口中时,她的发丝轻拂过他手背的感觉。
此时,他的识海中仿佛有剑鸣炸响。
逆命剑符突然爆发出耀眼的青光,将两人笼罩其中。
陆寒的黑丝从指尖涌出,化作墨色雾气,与青光缠绕,宛如两条互相绞杀的蛇。
苏璃的瞳孔骤然紧缩,眼尾泛起一抹淡金,这是药王谷“净莲眼”的征兆,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执念。
“看!”
陆寒猛地甩开她的手,墨雾裹挟着剑符直冲云霄。
“这东西不是我的,是潜伏在我识海中的异物!”
“它会杀人,还会失控,会……”
他的话突然中断,因为他看到苏璃的净莲眼中金芒闪烁,在那光芒中,自己的影子正被黑丝温柔地缠绕,仿佛母亲怀抱着孩子。
“它在害怕。”
苏璃轻声说道,然后迈步向前,踏碎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片焦土。
她伸出手,轻抚他的眉骨,那里正渗出冷汗。
“它害怕伤害到我,所以每次靠近我都会变得躁动不安;它害怕失去你,所以才用杀戮的欲望将你困在躯壳之中。”
“陆寒,你并没有被怪物附身——你只是在自我折磨。”
陆寒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
墨雾迅速缩回识海,剑符的青光也变得黯淡,仿佛失去了所有力量。
苏璃趁机又靠近了一步,两人的鼻尖几乎要触碰在一起。
她甚至能看到他睫毛上的汗珠,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那声音比战鼓还要响亮。
“你不是怪物。”她踮起脚尖,嘴唇轻触他的嘴角。
陆寒整个人仿佛石化,僵硬地站着,连识海都变得一片空白。
她的声音带着白芷的香气,传入他的耳中。
“你是陆寒,那个会为小哑巴偷糖的陆寒,那个会帮杂役堂老人挑水的陆寒。”
“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