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
她终于触到了一道边缘,几乎是本能地,开始一点点向上挪动。
她失去了听力,听不见任何声音;失去了视力,眼前只有一片虚无……毕竟她如今只剩一副骨架与一团模糊的血肉,可骨架之中,那颗心脏竟仍在跳动。
一下,两下。
然后它停了。
视野恍然切换,她又回到那片婴儿海域。
她望着那个仍在酣睡的婴儿,又茫然地看向自己的身体,以及下方浩浩荡荡、与她容貌如出一辙的无数灵魂。
等了好一会,也没等来周野。
叹息还没从喉咙出来,她又安然复活,回到八大公山,回到她死之前所在的那个平台。
听觉、视觉、嗅觉……所有感官重新回归。
她再次成为一个完整、健康的人。
眼前的杨华也同样无恙。
但黄灿喜最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眼前矗立着一只三米高的蜘蛛怪物。它足肢锋利如弯刀,八条关节之下,隐约藏着一道矮小的身影。
偏偏那怪物长着一张扭曲的脸,一张和杨华有几分相似,杨米米的脸。
杨华喉咙哽咽,泪痕在她脸颊上留下细碎的光,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尾的皱纹滑落。
“羊羊、羊羊……你看看妈妈,妈妈好痛啊。”
她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儿子的小名,试图从那可怖躯壳下唤醒一丝属于“杨米米”的理智。
可哪怕是李仁达,也很难在变成蛛人后保持理智。
杨米米此刻虽然还顶着一张人脸,内里却似乎早已变成了别的东西。
他不仅眼睛装着杨华,肚子里也装着一份。
他一口、又一口地啃噬着杨华的血肉,以这样的方式回应杨华。
更为骇人的是,杨华的生命每随着啃噬流逝,却在下一瞬违背天地常理,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再生。
她就在这死亡与重生的边界上,承受着永无止境的循环。
黄灿喜跪坐在不远处,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宛如人间地狱。
她确实猜对了。
周野确实因为东东的死和自己的抗议而发生了变化,开始在意她以及她身边人的性命。
可他似乎依然离“人”很远,非常远。
那是一种源于本质的、无法跨越的距离。
第79章 故意的
“咔嚓…咔嚓。”
那是血肉被反复撕扯、搅动的声音, 听得黄灿喜四肢发冷,手臂皮肤下仿佛钻进了无数细虫, 一跳一跳地啃咬着她的神经。
那战栗感从手臂窜上头颅,又猛地炸向四肢百骸。眼前花花绿绿的,混乱无法聚焦,她人却已猛地站起,攥紧铲子,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风,直直朝杨米米的面门劈去!
“砰——!”
一声轰然巨响震彻地宫。
那一铲又准又狠,锋利的铲边甚至因巨大的冲击力而迸出铁屑、微微翘起, 硬生生在那张扭曲的脸上砸出了两个血窟窿。
杨米米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终于松开了杨华, 转而看向了身旁的黄灿喜。
黑红混杂的浓稠血水在他脸上糊成一团,从眼窝到鼻梁, 再到撕裂的嘴角, 像无数条狰狞分叉的河流,在那张可怖的脸上起伏、蜿蜒淌落,滴答作响。
黄灿喜浑身一颤,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 第二铲再次卷着风声劈下!然而胳膊却被一股力量猛地拉住。
即便杨华已失去了半边肩膀,她竟仍用剩下那只手死死揽住黄灿喜,阻断了她的攻势。
她双眼赤红,面容因极致的痛苦与守护欲而扭曲,宛如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此刻黄灿喜反倒是看起来,像那个正在伤害她幼崽的猎人。
“灿喜,别伤害羊羊……他本性不坏的,他只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啊。”
黄灿喜胸口剧烈起伏, 死死盯着杨华的疯狂,感觉杨华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陌生。她忽然有些理解了石峰那句“傻子凭什么稀里糊涂地命这么好”。
如果她也有母亲,她的母亲会不会也这样不计代价地保护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红。那份惯常的冷静与理智仿佛漏了一个角,各种混乱的情绪稀稀拉拉地漏个没完。
正如女娲曾赋予她的祝福与期盼那般,她本应承载万物之爱,亦以爱回馈万物。然而身为凡人,她终究无法免俗地执着于自己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她反手用力一推,将杨华从身边推开。愤怒如燃料般让她下手愈发狠厉,一铲又一铲地砸向杨米米异变的身躯。
但异化后的杨米米也绝非善类。
即便他身为人类时如何显得单纯无辜,化作怪物之后,这三米巨蛛的可怖形态,又怎能与可怜可爱扯上分毫关系?
他被砸碎了眼珠,剧痛反而激发出更深的凶性,只剩下腐烂的骨子里深埋的嗜血本能。
“嗙”的一声巨响,他硬生生挡下了挥来的铲子,一人一怪竟僵持了数秒,最终以黄灿喜翻身跃上铲柄,一记沉重的肘击狠狠砸向它的喉咙,才勉强分开。
“灿喜、灿喜——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们母子吧!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把羊羊唤回来的……”
那个曾经干练利落的杨华去了哪里?
她佝偻着身体,头发凌乱披散,颈间那条黑色的迎春花丝巾,早已被血污浸染得泥泞不堪。
黄灿喜胸口闷着一口气,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额角的冷汗滑至眼角,随即失控地啪嗒落下,砸在杨华的脸颊上,在那满是泪痕的脸上又添一道水痕。
“你告诉过我,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除了帕家村的村民,旅游街的贪心商人,还有李仁达和石峰,这些谋害了你丈夫和孩子的人。”
黄灿喜的声音里带着悲戚,却并非为了诉苦,更像是在倾泻心头积压的不甘,
“你说,因为帕家村的陈旧习俗害得你家破人亡,所以你不再祈求鬼神,转而寻求法律的庇护。”
一阵夹杂着浓重血腥气的猛风袭来,黄灿喜几乎是下意识地拉着神情恍惚的杨华向旁躲避。
明明三人近在咫尺,却在弥漫的烟尘与飞溅的碎石间,模糊得看不清彼此的身影。
“法律给了你一个结果,却不是你真正想要的那个。于是你又找到我,说要亲手去求得一个结果,一个你认可的结果。”
“那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这些字句几乎是从她紧咬的牙缝中一颗颗迸出来的,每个词都带着冰冷的倒刺,刮过喉咙,一下卷出一口肉。
杨华的嘴巴和鼻孔剧烈地张合着,双眼瞪得几乎要裂开,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眉宇间凝聚的两道恨意,随着她濒死般的呼吸愈发浓重。
她恨、她恨自己的无能。
“黄灿喜,我这么多人里头,就佩服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黄灿喜闻声心瞬间沉到谷底,转头望去,只见李仁达不知何时已找了个角落,咧着嘴鼓掌。
他的目光在触及黄灿喜正脸的刹那,笑容骤然消失,气得嘴角扭曲,“早就说过,下次见面一定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你这就来我的地盘送死了?!”
然而在场的远不止他们四人。一阵怪异的窸窣声正由远及近,仔细辨听,竟是从那唯一的入口处传来。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前行,一层叠着一层。随着声响逼近,那东西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是那群变异失败的金古寨人。
但与黄灿喜上次所见不同,他们不再是一滩骨肉交融的泥水混合物,而是像李仁达和杨米米那样,成功异化成了蛛人的形态。
显然杨米米的变异成功,给李仁达指明了一条明路。这些金古寨人在地府门口排了两千年,临门一脚又被拉回来。
黄灿喜无奈地将视线转回李仁达身上,只觉得脑内嗡嗡作痛,眼前的混乱几乎让她失语。可转念一想,李仁达耗费数千年就为了等来这么个结果,倒也透着一股执拗的傻劲。
坏事接踵而至,将她的身心磨得疲惫不堪,可她偏偏不愿在李仁达面前落下风。
“胡海庆!”她突然大喊一声。
李仁达的脸色瞬间铁青,仿佛预感到什么,双眼写满警惕。
果不其然,这疯女人张嘴就是一句:“海庆啊,我认识这么多人,就数你烤的鞋最合我心意。”
这话一出,李仁达的脑袋已然沸腾,他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笑声又戛然而止,歹毒的目光死死钉在黄灿喜身上,一字一顿地咒骂:
“你、找、死。”
霎时间狂风卷地,一抹黑影追至眼前,李仁达的拳头裹挟着千钧之力砸向黄灿喜。
她抬臂卸力,嘴上仍不饶人:“怎么?不变了?就凭现在这样,你可打不过我。”
话音未落,她一记凌厉的腿风已劈向对方脸面,狠厉的力道踹得李仁达脸庞扭曲,唾液混着断齿从嘴角溢出。
自西藏归来后,她日夜加倍苦练,等的就是这一刻。
“李仁达,我最后劝你一句,收手吧。若在从前,你这一百人或许还能寻个地方偷偷当土皇帝,但是现在成功的可能性是多少?”
她凑近他耳边,如说悄悄话般,“是零呀。”
“砰!”
黄灿喜余光瞥去旁边杨米米和杨华的动静,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金古寨人正疯狂围攻杨华,而杨米米竟凭着残存的意识挡在母亲身前,一次又一次地将扑上来的寨人砸开。可那些寨人却如同无穷无尽的蚁群,前仆后继地涌上来。
她呼吸一窒,艰难地转过头,发现李仁达趁着空挡掐住她的脖颈,手指深深陷进皮肉,鲜血汩汩涌出。
他终于现出了蛛人的本相,双眼赤红如血,理智几乎荡然无存,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忌惮,不敢直接取她性命,害怕将更恐怖的东西招来。
“黄灿喜,钥匙收集齐了吗?你那相好呢?怎么,谈不拢了?”
他虽未下死手,满腔恨意却无处宣泄。而黄灿喜始终面不改色,仍是那副从不将他放在眼里的神情,两千年来,这眼神如影随形!
他单手攥住她的手腕,听着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看着她因窒息而唇色发紫,心中的暴戾才稍稍平息。
“你劝我,那我也劝你。”
“神仙都是这般德行,听得见你的祈愿,受得起你的供奉,却未必兑现承诺。若未能如愿,便说是你心不诚;若侥幸实现,又要你偿还愿债。”
黄灿喜猛地一脚踹向他下颌,踢得他怒不可遏,嘴角迸裂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