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这山中的河,竟诡异地自下而上流淌,竟将那孩子托着,缓缓送至哈那村的门前。
正巧被一对失去幼子的黎族男女发现。二人脑子一热,竟将这怪胎当作女儿收养。
孩子在成年那年,终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晓了自己的性别。
若说纹面,是黎族女人以血与痛换来的族谱与身份。
那他,正好需要这样一个归属。
“邦——!”
“伟大的祖灵,请保佑哈那村的女孩平安健康——”
“邦——!”
“祥图覆面,赐她多子多福——”
“邦!!!”
“她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族人,请您赐她美丽与聪慧——!”
鼓声震山,香烟袅袅。
无数线条在他脸上、颈项上、肩头与胸口间交织。血液与蓝黑色的汁液混合,在皮肤上凝成族谱。
泪从他的眼中涌出。不是痛,而是久违的幸福。
他越纹越多,越纹越深。
终于,他成了“娘母”,成了这村子里最受敬畏的人。
十二岁到七十二岁,六十年间竟无人察觉。
因为那胎记,不在脸上,也不在四肢。
而是在头顶。
直到她年老掉发,这个秘密才被阿蓝无意间发现。
可阿蓝在知道的那一瞬,反倒自己先疯了。
她什么都没说,像是早就明白。哈那村的命运,早已和这座荒山、那座野庙一样,只剩最后的残喘。
她无法改变村子,只能一点点追溯,去寻找哈那村“原本的样子”。
在外来与融合之前,在被污染和遗忘之前,哈那村原本的守护神、原本引以为傲的巫、神、自然,究竟生于何处?
她在山中冒险,将一路捡来的神像,一尊尊摆进石窟:残缺的、破碎的、无人祭祀的。
十个、百个、千个。
那些神明的尸骸,就这样被她一一葬在野庙后的石窟里。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找不到那最初的源头,神明的脸,到底长什么样。
这么多年来,阿蓝这行为竟无人发现。
“如果哈那村的娘母是你,我才不要和你有同一片纹面!”
阿蓝愤怒地咒骂着,趁着黄灿喜制住那男人的空隙,冲上去又踹了两脚。
纹面带来的红肿尚未退去,她的面容此刻几乎狰狞。
黄灿喜的心中乱成一团,她的身份尴尬而危险,她不过是一个迷路误入的外人。
就在此时,男人手腕忽然一闪,寒光掠过。
黄灿喜的心几乎同时缩成一点。她下意识一拽,将阿蓝往后拉开。
可那刀并非砍向她们,而是直直划向他自己的脖颈。
“噗——”
血珠如同风掠红雨,疾射而出,热辣且凌厉,瞬间洒满她的半边身。
那一刻,她几乎分不清是血还是雨。只觉滚烫如炭,腥味直冲喉口,带出一阵甜腻的痒意。
她怔怔地盯着。
那疯癫男人又抄起刀,低头往自己月夸下猛刺,一刀、两刀!
黄灿喜喉头一紧,胃里翻腾,只有心跳“咚——咚——”地撞着耳膜。
可那男人似乎嫌还不够。
他弯腰去抓石墩,血滑得几乎拿不稳。
“啪——!噗嗤——??——!”
黄灿喜猛地后退,脚底打滑,一屁股坐在泥里。
血水溅上她的鞋面,温得渗人。眼前天地翻滚,红与黑混成一团,一种荒谬的恐惧将她吸进去深渊。
直到那男人断气,仍在下意识地抬手,落下,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动作。
胸腔里的空气像被抽空。她踉跄站起,喉头一阵干呕。
可就在她想转身时,身侧的阿蓝忽然弯腰,拾起那把刀,一声不吭,一刀又一刀地捅向男人的胸口。
黄灿喜呆立在原地,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
那个她从始至终都忽略的事实……
第65章 这不是女娲
她去野庙的时候, 村子必然出了什么事。
阿蓝死过一次,又忽然复活。
而舒嘉文更是因此为转折, 从一开始挥拳要讨个公道的少年,变成了阿蓝坠河时也毫不担心。
开车的是舒嘉文,拉肚子的是舒嘉文,引他们上山的,还是这小子。
可他那点胆量,连夜路都不敢走,孤身追鬼的勇气又是从哪儿来的?
种种数来,原以为他是因为被周野一时收买, 才误入歧途。如今细想起来, 才发现不仅如此。
——舒嘉文认识周野, 不仅认识,还清楚周野能修改人生死的能力。
但他俩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反复推想, 脑中一阵阵轰鸣。
自己在生死边缘挣扎, 且舒嘉文也在的时间点。只有她奶奶还在世、她因先天性心脏病住院手术的那段日子。
原来她与周野的相遇,比记忆更早;她欠周野的债,也比想象更深。
这认知如雷贯耳, 震得她脑子嗡嗡作响, 心脏每一下跳动,都像敲锣打鼓似的。
热血翻涌,轰然作响,仿佛有千百条讨债的烟火自胸腔里噼啪炸开。
可还未来得及细想,更深的疑问便袭来。
她昨夜半梦半醒间,在室外看到阿蓝和舒嘉文在争执,舒嘉文走后,阿蓝却像在对某个人说话。
她起初以为阿蓝疯了。
阿蓝最后自言自语着什么, 她听不清,只记得那条河,黑得发亮。
此刻天地昏蒙,暮色如墨。
村口那棵曾经悬挂过胎盘的树早已枯死,虬曲的枝桠如骸骨般伸向漆黑的天空,枝干上镌刻的图腾却依然深刻入骨,根须在风中晃动,像是仍悬着无数未解的谜。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中轰鸣,一声,又一声,沉重如擂鼓。那些日复一日锤炼出的肌肉与力量,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脆弱。
她身体里最坚韧、最不肯屈服的,反倒是这一颗惶惶不安的心脏。
她垂下眼,望向脚下的阿蓝。
阿蓝手中的刀尖正缓缓垂落,如笔锋轻触纸面,沿着娘母肌肤上纹身的路径,划出一道道殷红的线条。阿蓝眼中一闪而过的疯狂,此刻只让黄灿喜感到一种蚀骨的悲哀。
她带不走阿蓝。
这认知清晰得如同梦醒,冰冷而确凿。
血水自阿蓝与娘母的身下缓缓汇聚,凝成一洼暗红的水泊,随即被散落的碎石引导,如一道纤细的血色溪流,蜿蜒着没入河渠。
那抹鲜红触水的刹那,便被湍急的河流迅速吞没、稀释,不过转瞬,就已澄澈如初,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阿蓝,我要走了。”
哗啦啦的水声将她的告别冲得七零八落。
黄灿喜压下眉宇间的沉郁,那无奈几乎要凝成实质。她猛地转过头,眼神在刹那间锐利而坚定。
几步跨到河边,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噗通”一声,她像一尾决绝的鱼,砸开水面,激起一簇转瞬即逝的浪花。
河面看似不宽,水下却深得骇人。湍急的暗流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拽着她的脚踝,要将她拖入深渊。脚下再也触不到坚实的土地,一种彻底的悬空感攫住了她。水、风、亡魂、记忆……在此刻仿佛融成了一体,化作一股无可抗拒的洪流,裹挟着她,冲向那片未知的、幽暗的前方。
黄灿喜掏出翻译笔,借着手电的微光一点点探照,却在水底看见了奶奶。
即使身体化为灰烬,即使只剩薄如相纸的厚度,一张张泛白的照片重叠,叠出往日的厚度。死亡带不走她,梦里有她,红河里有她,现实里也有她。她似乎从未离开。
就在这一瞬,那双熟悉的手伸来,宽厚而温暖,顺着水流握住了她。
黄灿喜的手臂剧烈抽搐,牙关死咬,视线模糊,唯有眼泪在水中乱飘,她分不清这究竟是幻觉,还是什么。
就算那是女娲十肠“土胥”,那也先是她的奶奶。
无数白骨在她身边漂过,轻盈、迅疾,它们在水中更替,一路从身后被水流推去山顶的某个终点。
她恍惚望着那些白骨,忽然想起沈河的话。
如果真能复活东东,是不是,是不是……也能复活奶奶?
水流裹挟着她,胸口的闷痛几乎要炸开。氧气被抽干,连那一点翻译笔的光也被撕碎,化成细细的银线。意识渐渐坠入昏暗之中。
就在那时——
不远处气泡骤然炸裂,一条熟悉的黑影破水而来,疾速逼近。
时间像被折叠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