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喜低声咒骂,冷汗顺着颈侧滑下。
论枪法,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比上她。
她摸黑逃跑,脚下处处是凶机。直到一阵旋风突袭,胎盘树的枝条摇晃,悬挂的“果实”一个接一个坠地,在地上砸出闷响。
她心头一紧,猛然转身,却在看清来人后,表情瞬间变成嫌弃。
“呀!看到我就这么失望?”
沈河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他一脚踏枝,一脚悬空,笑容依旧那副懒散的样子。
“你怎么才来?失踪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又得十天半个月才重新出现。”
黄灿喜咬牙冷声质问,“你说阿蓝死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沈河却噗嗤一笑,随手捡了个石头,致力一扔,射向黄灿喜脚跟的子弹便偏了原来的轨道,“她是死了,可耐不住别人把她又改活了。”语气含笑,满嘴阴阳。
黄灿喜皱眉,冷冷地瞪向沈河。
她从下车那一刻起,胸口那股异样的感觉就没消过。一种模糊而清晰的直觉,扎在她脑子深处。
周野,也在这座山里。
她甚至怀疑,那次舒嘉文被拽进石窟,遇到的根本不是阿蓝。
而是周野。
一切巧合都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一股浓烈的香烛味却突然钻入鼻腔。
抬头看去,见到沈河手指一甩,三支香笔直插入湿草之中。
香火稳稳立着,烟雾升起,细细缭绕,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盘旋在几块石墩周围。
只听“滋滋”声响,石墩表面闪烁着湿光,她眯眼一看,石墩上面似乎糊着一层血肉?!
她的胃一阵翻腾,浑身寒毛倒竖。
而那几块石墩,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动、裂开。血肉渗入石墩的缝隙之中,竟长出躯体而来,烟雾像筋脉一般缠绕在它们周身,那些石墩,一个个长出手脚、肩膀和脸。
“哈哈哈哈哈如何啊、灿喜,我让你考虑一下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村民见状惊恐万状,纷纷驻足,手举猎枪,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黄灿喜趁混乱掂几下阿蓝,踉跄着往村口冲去。
她心脏跳得快要炸裂。脚下像是踩在无数软糯、湿滑的苔藓上,每一脚都换来“噗嗤、噗嗤”的回声。
待离村口越来越近,却隐约见到有一个矮小身影竖在地上。
那人静静地等着,身上密密麻麻的线条交织成网。如果按照繁复的程度来看,她显然是哈那村里最尊贵的人。
娘母、不对,男人怎么能称作娘母。
那本燃成灰烬的村史,说了一段造鬼的历史。
这个村子里曾经出现过鬼胎。为了驱逐着一不祥之兆。哈那村竟将本是村口的胎盘树,改为村内。
而那鬼胎,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在哪?
男人举着猎枪,“把那女人放下,你们也要死在这里。”
他的普通话流畅得近乎母语的程度。
话音刚落,“砰——!”
枪声在耳边炸开。
子弹擦过黄灿喜的衣角,带出一缕焦糊的布屑。
她的心脏几乎提到嗓子眼,却咬着牙,不愿在这节骨眼里认输。
在这里死,她就又要上一次周野的小本子!
男人脸色阴翳,眯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将准头瞄准黄灿喜身后的阿蓝。
“砰”地又是一声。
第64章 两人才
子弹从猎枪的枪管中以迅雷之声脱出, 照着轨迹直袭而来。
黄灿喜咬牙,猛地一个侧身。子弹擦过阿蓝的头发, 发髻被热浪烫碎。刹那间,发丝四散,在空中化作一阵细密的黑雨。
她的心脏跳得厉害,几乎逼得唇色发白。
身后的阿蓝虽瘦,却毕竟是个活人。她怎能带着一个人逃脱枪口?千百种法子在脑海里闪过,却无一能两全。
还未想透,枪口又重新抬起。
“你这个怪胎!快滚出我们哈那村!”
黄灿喜闻言猛然一震。
身后的阿蓝仿佛从呆滞中被唤醒,却脱口而出一句又一句生涩的普通话咒骂。
那咒骂声不重, 却像直击持枪男人的神智。
他的手抖了, 弹轨开始凌乱, 子弹一颗颗描着两人的影子擦身而过。
“闭嘴!你这个村里的叛徒!”
黄灿喜满头大汗,心里竟还抽空感激——幸亏这俩哈那村人吵架还用普通话。
阿蓝:“就是因为你的祖先, 哈那村才变成这样!”
“母神才会被遗忘!”
男人脸色阴寒, “你这个不守族规的人,凭什么说这些话!”
又是一声枪响。
男人再按扳机,却发现弹尽。
他迅速抽出新的弹夹。就在那一瞬, 一阵风影掠过视野。黄灿喜不知何时已将阿蓝放下, 疾步逼近。
他吃惊猛退,尚未来得及举枪,便被迎面一拳打得脸几乎扭曲。
枪口“嗙”地一声空响,没有子弹,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脱手。
黄灿喜一个翻身,趁势踢飞猎枪,双手反扣, 将他死死压在泥地上。
男人拼死挣扎,几乎以命相搏。
“你到底是谁?!你这个外乡的汉人,凭什么来插手我们的事!”
“什么外乡的汉人,”黄灿喜冷声道,“你不也是汉族人吗?”
男人的脸色在一瞬间僵硬、塌陷。所有伪装都在此刻被戳破。
——哈那村的娘母,不仅不是女人,更不是黎族人。
他们一行人跟着导航误入这座无名山时,草草看到的那片村落废墟。
谁都不清楚以前这里住过谁,但从散落的瓦片与残砖推测,那或许是一批汉商遗民。
早在秦汉时期,便有成片汉族在海港聚居。而其中有一支商贾,遭遇水患,被潮水卷入山谷,最后在这无名山脚落脚。谁料深山密林之中,竟还藏着一座黎族的哈那村。
最初,他们山顶山脚各守一方。后来因土地与祭祀纷争,互起冲突,时合时分。可在漫长的岁月里,贸易、婚姻、疾病与信仰的流动,又让他们彼此交融。那座山腰间的野庙,便是在这样的分合里生出的。
来自各地的神像被供在同一片庙堂中,汉的、黎的、藏的,不问来路,皆被请来,挤在这片巴掌大的圣土上。
众神共居,香火分食。偏偏每位神都远洋而来,水土不服,逐渐改了面貌与职司。正神化为野神,仪轨散佚,人心妄改,信仰开始歪斜。
歪着歪着,黎汉通婚里,生出了一个怪胎。
那孩子天生发育不全,不分男女。两村人见之色变,皆视为不祥。尤其是哈那村,认定这是恶鬼降下的惩罚。
自此,两村人心怀戒惧,夜里互设防备,火光常在山口闪烁。
恰恰在这紧要关头,汉人村落里竟有两名人才,管不住口手脚,摸黑来到哈那村前,爬上那棵胎盘树,来摘这天下大补进肚。
窸窣声惊动了守夜人。哈那村人提着火把赶来驱野兽,谁料跑出村口,火光与月色交织,一冷一热,映得那株榕树的影子愈发漆黑。众人循着根须抬头望去,只见树上悬着两条细长的东西,在一排排干瘪的胎盘之间轻轻晃荡。
摇啊摇、
摇啊摇、
风一过,那两条东西随风摆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夜里怪异得像刀尖刮骨。
众人壮着胆走近,火光一映,才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是两条人。
脖颈缠着绳索,双眼圆睁,舌头垂得细长。血水顺着下巴滴落,胸口还黏着未吞完的胎盘残肉。风过之时,他们的身体僵硬如铁,却仍一下一下地晃动,像还在呼吸。
而这,仅仅是开端。
两人死得诡异。
若说是意外,怎会两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惨死?汉人愤而上山讨说法。
哈那村众人又惊又怒。那胎盘树本是他们黎族的祖灵信仰,怎容外人亵渎?如今竟被人攀折采摘,简直是将刀架在他们头上。如今再一看,果然是你们汉人将这怪异的信仰和文化带来,所以才生得怪胎!!
汉人说你们真是不知好歹,若不是他们,哈那村还是个未开化的莽荒之地,治病靠邪术,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甚至遮顶的屋檐都是茅草!!
矛盾一触即发。
你杀我两人,我屠你全村。
黎族勇士誓死守护,血战连日,尸横遍地。山路被鲜血染成黑红,气味久久不散。墓碑不够立,便用石墩代替;石墩多了,山也成了坟。
就这样厮杀了半年,谁也未分胜负。
这场战争,最终以汉人撤离为结局。
他们本就以经商为生。山外的世界正繁荣。咖啡、橡胶、樟脑种植兴起,而这山深林密,路不通、地难垦,无一丝经济价值。
于是汉人擦擦血迹与尘土,举村搬走,只留下一座野庙。
还有那怪胎。
那孩子此时不过半岁,因早产而瘦小,骨如柴。父母惧祸,将他夹在两片芭蕉叶间,顺河放走,任其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