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眨眼,那道黑影已经贴近到眼前,唇齿一软,温热的气息渡了过来。
黄灿喜心头一震,猛地清醒,想拉开距离,可那人却不依不舍,反而更近。
他一向温和冷淡,此刻那双眼却幽深得近乎诡异。
那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她几乎被那张放大的神迹般的面孔扰得心神震荡。
她怔着,眼睫微颤,视线被那双黑瞳牢牢钉住。
他望着她,她也没有闪躲。
这一瞬的恍惚,让他误会了什么。
他靠近,在她耳边吐出一声低语:
“黄老师,你教教我。”
气泡随那句话生出,又破散远去,可他的目光,却把那句话镌进了她的眼里。
黄灿喜心里骂道:周野你这个学人精!
她暗暗咬牙,可一开口,水就灌进喉里。冷流顺着鼻腔钻进脑中,搅得她理智混沌。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轰鸣,强劲有力,像是在敲悔。
她猛地推开他。
可眼前一片昏黑,水底像无边的夜。她只能靠双手摸索,盲人般辨认着周遭的存在。
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东西,
是骨头。
人骨。
一具、两具……成百上千。
那些白骨在她掌下堆叠、滑落,如同河流下的白潮。
她的呼吸几乎要停。
忽然,一样长条的东西被塞回她手中。
是那支翻译笔。
她抬头,是周野。
那人一脸无辜,目光干净得几乎荒唐。
他伸出手指,压在他自己唇上,低声道:
“要多少,有多少。”
黄灿喜胸口一堵,气得几乎窒息,一脚踹过去。
她紧握翻译笔,从身边一点点扫开水流,光线穿透,水底的景象逐渐浮现。
在山体的尽头,成千上万的骨头堵在一口洞中。
细小的碎骨被水冲过,较大的残骸却被卡住,层层叠叠,堆成一道白色的坝。那些身躯交织在一起,黎与汉、老与幼,几十年前的惨剧凝成了这座墓。
河流日日冲刷,他们却依旧卡在原地,被水保存,被时间囚禁。
在一片黑石与白骨之间,竟静静伏着一抹彩。
黄灿喜的心猛地一紧,怦怦作响。她伸手,在万千枯白的手骨之间摸索,指尖一触那块黎锦的瞬间,一个答案几乎破壳而出。
是她了。
是她了。
那张被剥下的纹面之皮的主人。
不是锯齿,而是水纹。那是山间最早的信仰,从溪流诞生,自云雾降生。
最终,她与村子一同被改变,坠入河底,被信民的白骨层层压覆,动弹不得,与他们一同葬在这座山里。
黄灿喜的胸腔被激动与窒息同时充满。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扯那块布。可那黎锦像被混凝的水泥浇封,纹丝不动。这被封存的历史与过去,谁也撬不开。
氧气再度被榨尽,胸口灼得发痛。她一下一下地拉扯,力气却在水压下迅速流失,一切挣扎都似是徒劳。
她死死攥着那块黎锦,指节绷白,眼前早已模糊成一片。
猛然回头:“愣着干嘛!快搭把手啊,周野!”
愤怒被水流吞没,只剩一串急促的气泡翻涌而上。
周野被骂,反而笑了。笑意在水光里一闪即灭。他伸出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指尖轻触,与她一同紧握那片布料。
水流被搅得浑浊,气泡攀着他们的臂弯狂乱上升。
那块黎锦终于被一点点扯动。随着布料的松动吗,一只手浮现出来。年轻、柔韧,布满象征身份与荣誉的纹面线条。
两人仿佛在与时间拔河,却不知另一端是谁。
水势愈急,衣摆缠绕在一起,翻卷的布料让两人几乎贴合成一个影。时间在气泡的升腾与破裂间凝滞
忽然,
“哗”地一声,某处暗流崩塌,骨骸纷纷坠落。一具尸体滑出,直扑进黄灿喜的怀中。
她低头瞬间,看见那具无脸的女尸,下半身覆着蛇鳞,在微光中回应着冷冷碎光。
水流一卷,黄灿喜倒被那具尸体牢牢裹紧。
她怔住,只是一瞬,心下忽然明白。
——这不是女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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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点棒棒糖.jpg,最近果然还是累了,熬夜写文,白天看了想手撕的程度。
第66章 我们白头过。
水下骤然明亮。
拉扯她下坠的重力倏然消失, 胸口不再灼热。
她怔怔地意识到,自己竟能在水中呼吸。气息轻盈如鱼, 胸腔间浮起奇异的安宁。若非四周景象仍和刚才所见一样,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已去往他处。
眼前的女人美得无法用语言去形容。
她没有脸,眼窝深陷,鼻骨高耸,宛如一具完美的骨架。
黄灿喜一眼便明白,这不是她要找的女娲。
她掏出那张脸皮,指尖微颤,目光在女人与脸皮之间游移。
“我……给你贴上?它能回去吗?”
女人没有答话, 神情平静, 似在默许。黄灿喜咽下一口气, 伸手,小心地将那张脸贴上她的头骨。
脸皮覆上, 女人顿时更显圣洁。那原本古老、粗粝的纹面线条, 此刻如神迹般流转着柔光,让黄灿喜忘记了呼吸,只是一味地无声惊叹。
然而她一松手, 脸皮便轻轻滑落, 漂浮在水中。
黄灿喜:“……”
那一刻她才察觉,眼前的女人并非实体的“人”,而是如她奶奶那样,只剩一缕魂魄,却出奇地鲜活。
女人的存在能被看见、被感知,却终究握不住。
“她已经死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某种平静的知晓。
“你看到的,只是她最后一口气。”
像是某种心有灵犀, 还未等黄灿喜开口,周野便主动解惑。
脸皮像一块布料,轻轻飘回她手心,湿冷的触感压得她心口发酸。
忽然,那无脸的女人俯身靠近。她的额头贴上黄灿喜的额头,动作温柔得近乎亲昵。
就在下一瞬,女人的脸上掠过一阵风。春风般细微,却在刮磨中,女人的脸上浮出一道道纹理。裂纹交织、扩散、重叠,竟在呼吸间刻出眉眼鼻口,如鬼斧神工般在顷刻生成。
黄灿喜双眼骤睁。
她看见那张脸,像是在看镜中的自己?!
“灿喜。”
那一声低唤几乎贴着她的皮肤传来。
“哇——”她惊叫出声,猛地后仰,脖颈一紧,双手飞快地捂上自己的脸。指尖触到自己的眼口鼻时,才一点点放下心。
可那无脸神明并未离开,反倒更近一步。她似乎在依附、信赖地贴着黄灿喜,轻盈又坚定。那种贴近让她心脏骤跳,像有雷霆在胸腔炸开。
可当她察觉其中没有恶意,身体反而渐渐松弛。
“灿喜。”
那声音再次响起,低柔而亲密,如梦如泣。
黄灿喜怔怔地望着那女人。看到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心底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与惊奇,西藏的山洞里,也有这么一张和她一样的脸……
女人的声音平静,却藏着掩不住的欢喜。
“你终于再来了。”
黄灿喜一愣,目光越过她,落在身后那一具具白骨与散乱的残骸上。
她似乎来过这里,到底是多少年前?
她记不清了。或许正是那时,“黄灿喜”亲手将奶奶的塑像从内陆带来海南,在这山间暂住的几日里,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守护神的模样,从此在灵魂上刻下了这位神明的容貌。
“你是想让我替你延命?”
黄灿喜眉头微蹙,语气带着迟疑与几分无奈。无脸神明也不过是野庙里众多苟延残喘的神灵之一。
如今野庙塌毁,两尊神像都被她们砸碎,只余这一缕残魂还在人间。
“我自知命数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