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答。
她又唤了一声。
阿蓝一动不动。双眼空茫,皮肤苍白如纸。
火光舔舐她的脸,照出一种死白的宁静。
“阿蓝!”黄灿喜咬牙,猛地从椅子上一跃。
“扑通——”
黑水溅起。那一瞬间,她的脚踝与水面接触。刺痛瞬间贯穿全身。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意志才没喊出声。疼痛沿着皮肤蔓延,像无数根绣花针在血管里穿行。她的呼吸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眼前一片白。她挣扎着往椅子爬,手指抓破了木沿,却被那股水意拉扯着,那些纹路缠上她的脚、腿、腰,像在挽留,像在合理化眼前的一切。
世界仿佛在旋转,她听见耳边传来惨叫声,可那不是她的声音。
她闻声寻去,火光跳动间,她看见墙上、地上、梁间,全都映出她的身影。
一具又一具,层叠交错。
每一个影子都在张嘴尖叫,每一个影子都在痛苦挣扎,每一个影子……都像在被灼烧。
一阵风忽地吹过。
火光骤闪,那些影子被风撕散,化作更多的剪影,层层叠叠。
黄灿喜几乎在同一瞬间,看见另一个世界的叠映。无数人影将一个女孩的四肢死死按住,粗绳缠绕,绞得血迹斑斑。
然后——
娘母嘴里念念有词,手中白藤尖端蘸着蓝黑色的黏稠汁液,另一只手执木棒。
“邦——!”
木棒击在针柄上,空气震得颤。
“伟大的祖灵,请保佑哈那村的女孩平安健康——”
“啊啊啊啊啊啊——!!”
“邦——!”
“祥图覆面,赐她多子多福——”
“啊——啊——!”
“邦!!!”
“她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族人,请您赐她美丽与聪慧——!”
一声声咒,一次次敲打。
蓝黑的汁液渗入皮肤,与鲜血交融,渗出灼人的气味。
皮开肉绽,血珠一颗颗跳出,女孩痛得翻滚,却在众人搀扶下,被再次按回地面。
那条通往被认可的路,是由疼痛与服从铺就的。
她们哭着、笑着,泪水与汗水混成一团,那声音里竟掺杂着一种奇异的喜悦,仿佛唯有献出疼痛,才能换来族群的拥抱。
黄灿喜怔在原地,面色惨白。
她眼前的世界像被火焰灼化,过去与现在重叠交织。
仿佛有无数针,从皮肤穿入血管,直抵灵魂。
她恍惚间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一幕幕仪式的画面,像无形的手将她拖入过去,过去花花绿绿地又贴回此刻。
她嘴唇颤抖,几乎是求生本能地往上爬。可就在身体即将脱离那片黑水的一刻,她猛地转身,拍向阿蓝的后背。
“阿蓝——!”
阿蓝的身体猛地一震。她胸口一鼓,喉咙鼓胀,一团黑色的腥臭猛然从口中喷出。
“啪!”
那团黑影落地,尚未看清形状,便融入地上的黑水,与无数图纹交织,化作流动的符号,继续流淌。
黄灿喜不顾一切,扯住阿蓝的衣领,吸气一提,将她硬生生从那片黑水中拖出。
可这还没完。
黄灿喜像疯了一样,用脚蹬着那把木椅,一点一点逼近祭坛。火光照着她通红的眼。
她死死盯着那座供奉的神像,那尊尊贵的祖神。
阿蓝却突然醒来,她挨在黄灿喜的肩上,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黄灿喜的锁骨,明明脸是冷的,眼泪却灼得惊人。
“百百”
这一句喘息一样的气音冒出,惊得黄灿喜浑身一颤,猛地看向阿蓝,可那一句只是开端、她继续念着、“百……”
黄灿喜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却是一种将她逼近窒息里的惊恐。
她来海南前,找资料找了一本黎族语速成,学了三小时,最后记下的单词寥寥,“百”这词就属其一。
只因为这个发音对应的意思是“妈妈。”
“百百、”
声声如针,刺进黄灿喜的骨、抽着她的神经,她像是又回到了米北庄村的夜空,数不清地纸人贴着她、拉扯着她的血肉、钻进她的毛孔。
到底妈妈在哪?!!!!
“哗啦、”她弯腰,一把抓起那本村史。书页劈啪作响,被她猛地塞进火塘。火舌迅速攀上书册,纸张瞬间燃烧成一束橙红的火把,那些原本蠢蠢欲动,不断缠绕的图纹,惊慌脱离、避让。
“刷——”地火光划出一条线,凭尺划界。黄灿喜几步跨出,一把抓住祭坛上的祖灵神像。
那神像烫得惊人,仿佛是被烈火炼出的铁块。掌心被灼得翻红,她却仍死死攥着。汗与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她咬紧牙关,额角青筋鼓起。火光在她身上狂跳,衣料紧贴肌肤,线条分明的肩膀随呼吸起伏不定。
若甜是她的皮,艳是她的骨,那么此刻一切都被投入烈焰的深处。她在极致的痛楚与狂热中,被提纯、被熔化,沸腾成滚烫如铁水的灵魂。仿佛在燃烧的瞬间挣脱一切束缚,向着无边黑暗泼洒出一场惊天动地、瞬间即永恒的光雨。
她猛地一挥手,神像应声砸向坚硬的泥墙,轰然巨响致山崩地裂,整座屋宇为之震颤。
“嗙!!”
祖灵神像应声碎裂!!
碎片四散,雄壮的男性轮廓倾塌,层层剥落的石屑露出更深一层的面孔。那张粗糙而古旧,雕法已非近世。那是明清时的匠工模样,额线方正、神目威严,显然是后来被汉人重塑过的男性神明。
她眯起眼,再度一击,“嗙!”碎石迸射,如利刃掠空,火星四溅。
神像又脱了一层皮。里面竟是更早的形制。泥胎未干,线条柔和,神情慈爱,双目低垂,仿佛在注视怀中婴儿的母亲。
那是典型的母神像、掌火、护生、司育的女祖形象,正是黎族早期所祭的谷母、火母。
尘土飞扬中,她再挥臂砸下。
一层又一层,直至最后,神像只剩掌心大小,只剩那尊陶偶,人首蛇身,雌雄莫辨,神态安宁。
那是更古老的神。山与水之母,掌生死与万物轮回。
这才是哈那村、也是这座山最初的神明。
它并非被人创造,而是被不断改塑、遮蔽、覆盖。
神明在人的双手间诞生,也在人的双手间被改写。
从蛇身女祖,到抱子的母神,再到披盔束甲的男神,每一次改塑,都是社会结构变迁的投影。
她怔怔地望着阿蓝斑驳红肿的面孔,不明白为何要以痛与血腥去换取通往祖灵的凭证。
那既残酷,又狡黠。
整个族群的历史,都被迫刻在女性的皮肤上。
她失神地从怀中摸出一支笔,笔油顺着陶像的裂痕缓缓流淌。
女神的轮廓在尘埃中复现,她竟是如此的熟悉,仿佛百年前、千年前,曾有无数个“黄灿喜”在此纹面、在此停步。
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像一位为神纂像的匠人。
或许并非匠人,而是一位入殓师,为这被尘世遗忘的母神,重塑她初生时的容颜。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
“百、”
背后传来一声气音。
阿蓝猛地扑过来,泪水与血混在一起,她的脸上带着惊讶、痴迷与依恋。
她伸手欲夺走那尊神像,指尖颤抖,笑意疯狂。显然她所跪拜的,竟一直是这层层外壳之下的母体。
火光映出她脸上的红斑,那笑容近乎崇拜。
她蹦跳着、哭着,嘴里仍在喃喃着那句“百、百……”
门缝里渗出一股暗红的血水,悄然蔓延,将地上的图纹一点点稀释开去。
黄灿喜站在原地,只觉世界都模糊起来。她以为自己是个疯子,但对比之下,自己竟正常得可怕。
她皱着眉,低头望向阿蓝,阿蓝忽然一蹦,铁头撞得黄灿喜发懵,可那一撞,反倒让两人都清醒几分。
黄灿喜无奈叹气,奈何解释不通,于是干脆做起无赖,“不好意思,我也要找我妈去。”
话落瞬间,她猛地一敲,手中的神像化为碎片,溅出一阵血雾,又在刹那化为灰,最终只剩下一块黑色的、发着青磷光的瓦片。
“哈。”黄灿喜一把抓住那枚瓦片,边角嵌入她的掌心,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
然而,阿蓝像是受了巨大的刺激,整个人一蹶不振。
“喂喂、你醒醒,我背着你打不过。”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可黄灿喜反倒平静,对她来说,拳头砸人,总归有个具体的目标。
她环顾四周,一眨眼,竟一把抓住地上的线条,她狠狠一扯,线在掌心滑出青痕。她用牙齿咬断那根线,将阿蓝稳稳绑在自己背上。
村子里黑乎乎一片,却藏着各式各样的怪人,四面八方的从不知那个缝隙中钻出来。
他们嘴里喊着听不清的话,手里举着猎枪,“砰——”地子弹射偏在她脚印上,却步步相逼,又是“砰——”,泥浆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