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灿喜倒吸一口凉气,“难怪他们明明会说普通话,却偏要假装听不懂。”
“难不成那男人是因为无法成为道公,所以才伪装成娘母?阿蓝察觉了真相,他才急着以禁母之名灭口?”
舒嘉文在旁边听得直冒汗,终于忍不住插嘴:“那我们出去的时候得带上阿蓝。她知道太多,这村子根本不是普通的黎族村。”
黄灿喜斜他一眼,“怎么带?她既不愿纹面,又不肯离开,就证明她既不承认这文化,却又不愿走,这么扭曲一人。我们将神像带出去然后勾引她走吗?可那神像不是被你摔碎了吗?”
她话里夹枪带棒,直指舒嘉文。
舒嘉文一愣,脸色古怪,“哼”地一声,三秒又火速求饶,“我确实一路追着一影子,追到野庙里。”
“可石窟里有什么,你不也看到了吗?我再一看清她的脸,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又觉得她脑子好像不正常。”
他挑挑拣拣,犹犹豫豫,死到临头还不愿把话说全。
“你脑子才不正常,你会黎语吗?”黄灿喜气不打一处。
“嘿,我还真会!”被她一激,舒嘉文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翻译笔,得意地一晃。
“我来海南可是有备而来,最新技术,能识别多种方言,带口音都不怕,超远距收音,准确率高达99%。还能扫描手写体,不工作的时候还能当手电筒。”
黄灿喜胸口发闷,瞥一眼眼何伯,又看向舒嘉文。感情这两天下来,真正听不懂的只有她。
她不是什么女娲的天选之人吗?竟然受这窝囊气。
“没收。”黄灿喜手一扫,将翻译笔收入囊中,“说回来,沈河呢?”
聊了半天,沈河竟然没被抓进来。
屋内又陷入一瞬寂静。
舒嘉文摸摸鼻子,“大概……是去筹钱赎我们吧。”
黄灿喜的目光近乎慈爱,带着想把这傻子脑袋掰开,看看是不是真的空心的冲动。
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路上摘的野果,整整齐齐放在地上。
随后,她靠近墙壁,指尖在粗糙的泥砖上摸索着,耳朵紧贴墙面。隔壁一片死寂,连虫鸣鸟叫都停了。
她稍一回想被押进来时的路径,觉得旁边的屋子一定是村子最重要的地方。
她回过头看着两人,
“这么久都没送饭,估计今晚不会有人来了。”
“我得出去看看。要是出事,我们在野庙汇合。”
话一落,她脱下外套,叠好压在墙角。
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
“嘭!”
一脚猛踹,墙壁震动,灰尘簌簌而下。
“美女,这房子比我爷年纪还大,你悠着点。”舒嘉文惊慌失措,四处乱看。
黄灿喜仿佛没听见,又连续追上两脚。
“砰——砰——”
第五脚落下时,泥墙终于崩裂,硬生生凿出一个头大小的洞口。
她弯腰探头往外看,冷风扑面,带着草木与土灰的味道。外面一片漆黑,却没有动静。
“当心。”何伯叮嘱。
黄灿喜点了点头,俯身钻出洞口。然而她脚刚落地,就愣住了。
外面并不是她以为的室外,而是一间更大的屋子。墙体与方才那间泥屋相连,造势相似,却平整得多。屋顶覆瓦,桌椅摆设精致,显然是全村最讲究的建筑。
她屏住呼吸,举起翻译笔的手电光照去。光线掠过梁柱,只见梁上悬着密密的香灰和绸缎,香火气混着血腥与檀香,在空气中凝成厚厚的一层。
这地方像是哈那村的中心,峒主庙。
她缓步向前,指尖拂过一面挂满刺绣的布幔。
黎锦的丝线在光下闪着微光,金丝、云母片折射出细碎的流光。绣面上是成排的图腾、花纹、神兽、眼睛、蛇、山与人,一针一线织出一个完整的世界。
她几乎被那片繁复的纹理吞没。
走过刺绣屏风,又是一堆堆堆叠的吹奏乐器、竹管、骨笛,还有几箱密封的书籍。
黄灿喜取出一本,轻轻拂去尘土。书皮发旧,纸页泛黄。她正想用翻译笔扫描,却在第一页就看见熟悉的字迹。
竟是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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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天才知道,原来黎族那边无论男女都可以叫娘母,而且都穿女装,真巧啊……
——11月9日留
第63章 可这还没完。
她怔了怔, 又翻开第二本、第三本。无一例外,全是汉字。
内容大多是关于哈那村的神话、图案花纹的释义、还有村史的传承。
她心头一凛。记起黎族自古以口传为主, 民歌与巫歌由记忆代代流转,从无完整的文字系统。直到建国后,才由专家整理,记录发音与歌谣。
因而这份笔记由汉字来记录,再正常不过,可哈那村的态度来看,显然在这本书之后,村子里又发生了些什么。
她皱着眉火速察看, 终于在其中的一个角落里, 找到了原因。
她的瞳孔骤缩, 呼吸乱了。
一张又一张纸,她飞快扫过去, 视线像被卷进风暴, 心底卷起说不出的震惊。
哈那村以前竟是汉黎住一起?
嘴一酸,翻译笔“噗嗒”地垂直下落,可落地时, 却砸出一滴滴的“水花”。
水花?
黄灿喜一愣, 还以为是眼花。
可下一瞬,她清楚地看到那并非水,而是一条条从黎锦上流下来的线。
那些图案原本静止,此刻却像被唤醒。
线条从刺绣的缝隙中蜿蜒溢出,柔软、细密,带着温度。它们一根连着一根,如同一群无声的水蛇,滑入地面, 交缠、盘绕。脚下的地面也开始变得柔软,她抬脚想退,却发现裤腿被那些线条缠住。明明是线,却像水。冰凉、顺滑,却有一种吸力,像要将她拖入某个深处。
她猛吸一口气,伸手攀住一旁的木架,踩上一张木椅。
那一刻,她几乎要怀疑这世界的质地,那些线条在地上疯狂交织、叠合,像墨水晕开成一片黑暗的漩涡。
她怔怔看着这一切,胸口的恐惧一点点攀升。那种恐惧并非来自未知,而是似曾相识。像是达斯木寨里祭屋的外墙,像是阿里寺院外墙上的文字,也是这样跳动、蜿蜒,仿佛在呼唤她。
椅子忽然动了。
“咯吱——”
她脚下的木椅开始轻轻漂浮,晃晃悠悠,仿佛有一只手在她身后推着。
“水”位越来越高,线条化作的液体没过她的小腿。
那些符纹像活物,在流动、在呼吸。
木椅像一叶小舟,缓缓漂移。
她僵直着身体,蹲在椅面上维持平衡,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胸腔。
翻译笔的灯光摇晃,在那无尽的黑色纹路上闪烁。
“哗——哗——”
水声渐起。
“咕咚……咕咚……”
液体之下似乎有什么在蠕动,气泡一个接一个地浮起,又碎裂。涟漪蔓延开去。
她捂住口鼻,被那股浓烈的腥气扑得猝不及防。气味里混着血、生肉和湿泥的味道,灼得喉咙发酸。
她伸手去掏口袋,那张面皮仍在,冷凉黏腻地贴在掌心。
如果她没猜错,哈那村真正的守护神,原本就是那尊无脸神。
而显然,村子里现在还有一尊无脸神的分身。
可在哪?
这个疑问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她抱着那团思绪,在摇晃的黑潮中一晃一晃地向前,翻找、摸索,几乎是凭着本能。
忽然,她看见在手电微弱光芒之外,有一处更温暖、更摇曳的亮。
那是一团火光。
火塘还在燃烧。
火光将四周的黑水照成一片晦暗的波动。
而火塘前跪着一名女人,跪在一尊神明前。
她被粗绳死死绑缚,双膝跪地,身上满是黑红的血痕,发丝凌乱,黏在脸上。血与灰混成一层厚壳。她的眼帘低垂,神情麻木,像是一具被供奉的尸体。
那是阿蓝。
黑水翻腾着,将她整个身躯包围。它顺着她的皮肤,一寸寸地爬上去,腿、臂、胸、颈、面。那不是水,而是带着意志的线,像有生命的咒文。它们在她的身体上游走、缠绕、刻印。
那些她费劲心思躲避数年,却仍被紧紧束缚的古老线条,在她的肌肤上留下印记。
她的身体终将成为族谱的一部分。
黑水仿佛有灵智,它渴望靠近火塘,却又畏惧。
每一次试探,都会被火焰灼出焦黑的一角,发出低微的噼啪。
黄灿喜惊得额头发凉,看向眼眸半垂的阿蓝,确认四周没人之后,唤了声名字。
可她却没有反应,只是跪在祭坛前,而祭坛上供奉的,则是今早所见的哈那村的祖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