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吩咐我和石峰,把寺里所有书卷都搬出来,找出一本书的下册。
可当书的上册一面世,我和石峰顿时僵在原地。
封皮的质感,不是牛皮,也不是羊皮。那是一种泛着油光的人皮纹理,黄黄的,软中带硬,像是脱水的手掌,上面还有不知是谁的生命线。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喷出的白气也断了。黄工的催促声响起,我们才勉强点了点头。
但这根本是大海捞针。
书上的字我们看不懂,壁画我们看不懂,连黄工,我们也看不懂。
她坐在成堆经书中,一本接一本地翻,从白天翻到黑夜,我们竟要在这座遗世的寺庙中过夜。
夜晚,火堆成了我们唯一的热源。我和石峰边烤边发牢骚,最后还是轮到我,给黄工送些食物过去。
我轻手轻脚地绕过墙角,走近她,才第一次看清黄工的脸。
她很年轻,甚至……漂亮得过分。
灯油微跳,书页翻飞,她眼下的阴影随着字迹流动;她的神情专注而冷静,五官美得像是电影里的间谍,在雪山深处执行一场没有尽头的任务。
我端着食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是该上前,还是该转身离开。
第二夜。
我们三人睡在主殿里。四面八方的神像注视着我们,垂眸、咧嘴、裸齿,有的双目怒张,有的兽面人身。目光钉在我们这些渺小如蝼蚁的人身上。寺院和洞穴,我分不清哪个更好,哪个更坏。
火堆的火焰将神像映得忽明忽暗,黄工接过老班长留下的训话,命令我们,“闭眼睡觉。”
随后枕着经书闭上眼。
可我闭不上眼。
昨日的梦魇像冻土下的虫,在脑中蠕动。我拿出某某某语录,捧在掌心,低声念诵。念到最后,我几乎是在绝望中昏厥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嘻嘻hiehie地笑。像是有人,正伏在我的肩头对我笑。
那并非错觉,声音近得仿佛贴在耳膜。
我缓缓睁眼,发现与我挨着的石峰。他蜷着四肢,脸朝我侧躺着,两只手在胸前反复抓扯着什么。
他的肩膀一下一下蹭着我,衣料发出“嚓——嚓——”的摩擦声。
嘴角扬起,发出压抑又清晰的笑声:“嘻嘻hiehie——”。
那声音没有感情,没有意识,却带着活物的喜悦。
他看起来像一具被什么东西套住皮囊的空壳。
我则像一具被折磨得没有血肉的骷髅。
昨天是老班长,今天是石峰。
那明天呢?
我会在白日成为叛徒?还是在夜里化作怪物?
我懦弱得不像一个军人,更不像个男子汉。
嘴里不断地向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求饶、含糊道歉。
第三日。
天亮了。
我睁开眼,却不敢转头。余光里,石峰的嘴角还带着一丝弯曲的笑,像是长在我的眼球上。
他昨晚还在火堆前烤火,笑着分干粮。现在却冷得沉重、僵硬,如石头、像山峰。
黄工没急着处理尸体,想必她也不知道该把这副“壳”埋在哪个角落。她只是回到了她的书堆里,翻书的速度更快了,像是在与什么赛跑。
我什么都帮不上,只能像耗子一样在这陌生寺院里钻来钻去,试图找出那本人皮书的下册。
就在转角时,我又听到了那乐声。
正是我们初到寺院那天,在门外听到的,那段低沉、悠长的管乐声,伴着锣鼓、皮鼓节拍,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我的腿软得像皮筋,几乎是扶着墙才爬过去。可当我艰难地摸到广场边缘时,看到的却是空无一人。
广场空荡荡的,雪面上只有一排脚印,属于黄工。她一个人站在正中央,举着相机拍照。杵在乐声的正中央,是这磅礴祭曲唯一的听众。
乐声持续了十几分钟,又像潮水一样忽然退去,留下一地安静。
人皮书的下册没找到,但我在副殿的神座下,发现了一个入口。
神座下堆着破布、香灰和一些碎裂的木偶面具。我拨开杂物,露出一口黑漆漆的地洞。
一股潮湿的冷风从洞口扑面而来,像是从阴曹地府吹出来的。
那个洞幽深不知底。我回头看向黄工,她正在对着天线杆测量方位,调频信号,发电报。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们要修的闸机,终于找到了。
这个地洞,不是目的地,而是某种“终端”。
神座下的地洞是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听到军队的号角,像往常一样醒来,准备起身操练。
日复一日,直到退役。
可当我退役打包行李时,却从箱底翻出两张老照片。
那一瞬间,记忆找回了我。
它陌生、模糊,像是别人寄错给我的信件。我反复问石峰,但他同样迷茫。他的记忆与我的记忆不吻合,像是剪贴后的两段影片。
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绝望正一口一口地吞噬我。
为什么,我此刻的记忆如此清晰?
在前往八大公山,寻找父亲的路上,脑海中的雾一层层剥落。最后,心里只剩下愧疚与歉意。
我忽然记起:
我、老班长、石峰,似乎早就死了。
我们,是在那个修理闸机的任务中死去,成为了某种怪物。
神座下的地洞里有什么?黄工她、找到人皮书的下册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黄工最后又问了我,“你祖籍是哪?”
我如实回答。
而我现在,似乎快要死了。
死在我的祖籍,张家界八大公山的绝壁上。
——杨米米
2025.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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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在22点左右发
第35章 石峰这人,比想象中的还……
无论是杨米米留在手机里的讯息、八九年的黄灿喜托巫师写下的回忆录, 还是石成峰的自述,它们各自互不相同, 却在某个关键点上暗暗吻合——五个人都“活了下来”。
黄平川(黄灿喜):
1959年进入地洞后失忆。
1989年醒于某疗养院,随即前往八大公山,焚毁《太公兵法》。
2002年再度于广州出生。
杨米米:
1959年进入地洞后失忆,在军队苏醒,并于2022年正常退伍。
2025年12月死于八大公山,其尸体被李仁达用于祭祀,最终异化为巨型蜘蛛怪。
石峰(石成峰):
1959年于寺院中遭“反噬”死亡。本人却自述与杨米米一同归队。
2022年正常退伍,后与李仁达勾结, 陷害杨米米一家。
2025年死于李仁达之口。
老班长(余新):
1959年在洞穴中遭“反噬”死亡。石成峰称其“冻死”, 实则真相不明。
胡海庆(李仁达):
1959年被黄灿喜视为叛徒, 曾遭枪击成肉泥。
2025年12月再次出现于帕家村,如今下落不明。
最开始军方路过寺院, 并在寺院中入手了人皮书的上册。其上的文字, 或许比任何内容都更接近“反噬”的本质——诱人坠入一种宛如胎儿蜷伏般的假死状态。
而在三名破译文献的学者接连遭“反噬”暴毙后,黄灿喜意识到这一种能吞人的力量,要求再赴寺院调查。
地洞之中, 她是否找到了人皮书的下册, 暂不得而知。但她一定明白了某种方法,用以妥善处理石成峰与杨米米的遗体。令他们得以从其他同样遭“反噬”的死者中区别开来。那些死者,包括余米米的父母,也包括那三名学者。
此后石峰和杨米米两人跨越时间的缝隙,记忆渐渐模糊,直至越接近死亡的临界,记忆才一丝丝苏醒。
可死亡,真的是尽头吗?
杨米米在她眼前, 一步步蜕化成另一个李仁达,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蜘蛛怪物。他是否也会像李仁达一样,最终进化出人类的思维?可这种变化,是进化,还是倒退?
黄灿喜回过神来,发现舒嘉文已经干脆窝在沙发上打起了游戏。
“几点了。”她腹中空空,脑子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舒嘉文联机打游戏正上头,根本抽不出空理她,“别跟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