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工看了半天,最终下达命令:“什么都别碰,在洞口休息一晚。”
那一晚,老班长话特别少,队里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问石峰,石峰问胡海庆,问了一圈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胡海庆倒是挺健谈,石峰还给他起了个外号:猛子。三人很快就混熟了。
临睡前,老班长没有安排值夜,只反复叮嘱我们:“都去睡,不许醒。”
我害怕野兽,也怕叛军会追上来,却还是勉强闭了眼。
那一觉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老班长在咿咿呀呀地喊,像是呻吟。我想起身去看,可全身像被压住,动弹不得。鬼压床。我睁着眼,却只能看着他……看着他做那些事。
他在做什么?
他在玩自己的脐带。
老班长蜷缩着身体,四肢收在胸前,像个胎儿。他双手不断地交叉旋转,反复往前一送、一收,就像真的在拉扯一条什么东西。嘴角挂着一个诡异的笑,那是我在任务期间从未见过的神情。
我想尖叫、想挣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他“出生”,或者说……变成某种别的东西。
更可怕的是,我不是唯一的目击者。
众人都保持着睡着的姿势,然而眼睛却睁着。
黄工面无表情,石峰眼神躲闪,胡海庆眼带惊喜。
我们都成了这场“死亡与新生”的表演里的观众。
而我们的沉默,是最合格的参与方式。
“咿呜呜——”
“咿呜呜——”
那到底是哀嚎,还是欢喜?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一夜开始,一切都变了。
第二日。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山口,渗入洞穴,我们都醒了。
除了老班长。
他仍保持着昨晚的姿势,再也醒不过来。
黄工检查后,说是高寒与缺氧引发心血管意外。
我不信。
老班长是土生土长的藏人,五千米海拔的风雪,他比我们谁都熟悉。要真是缺氧,那我们几个外地人怎么还活着?
或许真有什么东西一直环绕在我们身边。是那座祭坛,或者,是它背后的什么。
我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昨晚那一声声“咿呜呜——”
可黄工坚决不让带尸体回程,命我们就地掩埋。
老班长就这样埋在了洞口冰冻的泥土下。他死时嘴角带笑,可我怎么看都不像他。
冻土将他盖住,恐惧则盖住了我们的悲伤。
是我们“杀”了老班长。是我们。
掩埋完毕后,黄工忽然说,要与我们三人分别单独面谈。
她的级别比老班长高。出发时老班长是指挥,现在他死了,黄工就是唯一的决策者。
我、石峰、胡海庆,依照顺序被叫去洞穴最深处,那座摆着牛头骨的祭坛前面谈。
我坐下时,声音比想象中颤得更厉害。
黄工问:“你家几口人?祖籍在哪?”
我如实回答。
黄工问:“有没有碰过祭坛的东西?”
我也如实回答。
黄工问:“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我撒谎了。
黄工沉默了将近三分钟。她没再追问,只让我离开。
我走出洞口,外头一片白茫,脑子比眼前还空。
胡海庆凑过来问:“她问了啥?”
我如实说了。
他低声在我耳边骂了黄工几句,骂得挺脏。
不久石峰出来,脸色和我差不多。
他喊胡海庆进去,我们两个蹲在洞口,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石峰忽然问:“你妈有没有给你留护身的东西?”
我想了想:“没有。”
他从包里掏出两枚十字架,“我们村以前有牧师来宣教,入教送这个。那时候我妈以为是银的,拉着我爸一起去,拿了两枚,结果不值钱,就给我玩了。你拿一枚。”
我接过那枚廉价的小十字架。就在那一瞬——
“嗙!!”
洞穴深处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我俩当场吓到靠在一起。当兵的谁都清楚那一声巨响是来自什么。
是枪声。标准的制式步枪开火,夹杂着回音,真真切切。
紧接着,又是第二枪。
第三枪。
……然后,归于沉寂。
硝烟味从洞穴深处漫出来,而我和石峰几乎是贴着洞壁爬进去。
胡海庆的尸体成了一滩碎肉,糊在地面上。
黄工站在一边,低头清点弹药。她的棉鞋和绑腿旁,躺着三枚空弹壳。
她开了三枪,三枪全中。
一枪爆头,一枪穿心,一枪断喉。胡海庆的身体烂得认不出样子。
我和石峰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谁能想到,那个一路上低头写画、拍照片的黄工,枪法又准又狠,连自己人也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他是叛徒。”她轻描淡写地解释,随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命我们打包出发。
我们不敢不听。可我无法接受的是,我们至今没有真正见过黄工的脸。她始终用布巾裹着头,只露出眼睛,吃饭也从不与我们一起。我只知道她是上头派下的研究员,是个女人,是唯一能读懂祭坛图案的人。
比起冷静到冷血的她,那个“叛徒”胡海庆,更像是我们的人。
这个念头像霉菌一样,爬进了我的血管。从那之后,我每一口呼吸,都带着一股恶臭。
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答案。
三个人的队伍,比五个人时更冷。
雪地空荡荡的,风像把小刀,山和冰川绵延不尽,脚下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像陷进了白色的泥沼。我的眼里,只有无尽的雪、无尽的白,和一条越来越模糊的前路。
黄工走在最前头,步伐稳得像一把秤,似乎永远不会失控。她怀着智慧与冷静,而我和石峰,就像两只掉队的猿猴,拖着愚昧与无望,在她身后挣扎前行。
我脑子里不断回旋那三个问题。反复地咀嚼,像是在反刍。到底我说了什么?石峰说了什么?而死去的胡海庆,又回答了什么?
趁黄工走远,石峰凑近我耳边,低声说:“她是不是问你有没有碰祭坛?”
我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又说:“她让我们别碰……可我亲眼看见她,从那牛头骨下,取出了一块黑色的碎片。”
他说着,用手比了个大致的尺寸。不大,却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里某个角落,沉甸甸的。
我们一同望向前方。黄工的身影被风雪包围,像是在时间中穿行的影子。她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回头。
那一刻,三人的脚步停下了。
我们面对她,她面对雪峰里忽然长出来的寺院。
一个队伍,却忽然拥有了两个方向。
随着我们接近那座寺院,经幡成片铺来,彩条几乎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绚烂又荒凉的色彩。
寺院夹杂在雪峰之间,孤悬于天与地的缝隙里。而在我们眼前,是一汪亮得像镜子的湖泊。大雪封山,极寒之下,它却没有结冰。
这场景震撼得让我胸口发闷,眼睛止不住地看向那逐渐高起的寺院。外围院墙红得发灰,黑色条纹蜿蜒其中。再近些,柱子、窗框、门沿,全都绘有繁复的图案,像是野兽的骨骼,又像人类的脉络。
还未走进,一阵低沉而悠远的乐声飘了出来。
那是管状的乐器声,像是长号,又带着锣钹与鼓的节奏,重而慢,危险而令人沉迷。
连黄工都愣了神,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回忆,又像在警觉。她手在速写本上飞快记录。
“进去吗?黄工。”我还是问出了声。
黄工点头。
可等我们真正踏入寺院时,却发现——
一人都没有。
没有乐器,没有演奏,没有诵经,也没有僧人。
只有空荡荡的殿宇,冷清得像是历史的废墟。
我一眼就看出,这里不是佛教寺院。柱子与墙壁上画着的,是裂齿瞪眼的地方神,形象高大到令人本能地低下头。正殿里竖立几尊雕像,手执皮鼓、铜铃、骨钵,站在神坛上,像是在凝视我们。
黄工的声音打断了我发散的思绪:“别碰法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