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她从另一个世界中抽离,捂住胸口蹲下干呕一声。
在实战模拟系统里仿佛已经过去很久,她打开终端,没想到才过了半个小时不到。
几分钟后,与设备骤然断开的下坠感舒缓了一些,舒凝妙不满地从胸腔里呼出口余气,连着重新点开虚拟主控台,想再次进入。
半透明的菜单自动跳出格式化进度条,显示数据已删除至百分之五十,预计还有二十分钟全部删除。
按这个时间进度推算,从她进入之后就开始启动格式化了?也是,这种记录着庇涅秘辛的东西有防护措施也不奇怪。
同一时间,屏幕也被自动锁住,无法再点按。
舒凝妙抬手捧住额头,拿起终端,指尖熟练在屏幕上跳跃,找到其中一个联系人。
联系人页面跳转出通讯字样,短暂的微弱电波声后,被人接通。
终端那一头声音沙哑冷淡:“有何贵干,大小姐。”
舒凝妙还没有说话,那头已经察觉到她即将迁怒的气息,想了想,又纡尊降贵挤出几个字:“先说重点。”
“你觉得把任务武器设计得那么容易断合理吗?这又不是现实。”舒凝妙见缝插针讥诮他一句,将终端夹在耳边,靠近屏幕:“算了,怎么取消实战模拟系统的数据格式化?”
“你说行使者那台设备?”
现存的大型实战模拟设备并不多,每一台都有自己的去处,维斯顿迅速判断出她所说的是哪一台,眉梢轻挑。
终端那头隐约有布料摩擦声响起。
维斯顿站起身,语带讽笑:“首先,里面的东西不是我弄的,我只负责设计结构图,军部五申三令他们宝贝行使者的数据是最高机密,拜科威娜所赐,这台设备就是阉割的残次品,只能手动导入数据。没有AI模拟分支节点,导入的数据是什么样的,你看到的就是什么样的,明白了吗?”
“也就是说,只要数据里的刀断了,刀就是必断的……”
“真是聪明。”维斯顿似夸似讥,彻底打消她把录像带从设备里扣下来仔细研究的念头:“其次,一次性数据格式化是出厂功能,没办法取消。”
舒凝妙往前推导,刀断了,人必然也凶多吉少,她所处的视角数据显而易见来自这个人——也就是说,舒长延还把人家身上的录像带捡回来,堂而皇之放进了设备里。
……他到底干了什么。
维斯顿那头还没主动结束通讯,她寥寥几句让他捕捉到其中最重要的信息:“你在联合大厦。”
对推进的格式化进度条无计可施,她百无聊赖地敲了敲屏幕,权当回应。
“过来一趟,有东西给你。”维斯顿理所当然地吩咐,宛如还在科尔努诺斯般自然:“我的办公室在七十二楼,给你开权限了,乘电梯。”
“不能去别的地方吗?”
“现在是大选期间,你知道往返于联合大厦和别处有多麻烦吗?”维斯顿嗓音柔和,更显阴阳怪气:“我的时间很宝贵,女士。”
舒凝妙不是很想在联合大厦这种地方见他,最近只不过占了些微生千衡的便宜好处,不少人都来问她是不是要甩了时毓,议员身份本就敏感,说不定会传出什么维斯顿被她包养的离谱谣言。
虽然事实相差无几——押注与回报暧昧不明的政治资助并不比为男人撒钱高明多少。
但她没兴趣被人议论,而且舒长延一定会问东问西。
好吧,后者更难搞定些。
她犹豫的时间太长,维斯顿嗤笑一声,兀自挂断,并不在乎她的回答。
奇迹般相处几个月,维斯顿现在意外地了解她有利可图就愿意冒险的性格,总之,他永远有挂在钩子上的胡萝卜喂她。
舒凝妙打开门,无意间瞥门外一眼,看见有人靠在外面墙边,正好闻声走进来。
舒长延笔挺站着,逆光时面目模糊,与那道戴着面罩少年身影逐渐重合,挺拔修长的身形投下来,比那道幻影更具沉滞的压迫感。
他俯身摸了摸她垂下的发尾,微笑起来,眼里却顷刻像是蓄起片温润的湖,他身上的气息诚然令人恐惧,但只是一个淡静微笑之间,却全然缓解,天然使人生出好感。
手指擦过她脸颊,是温热的,带着不明显的湿气,仿佛刚摸过什么滚烫的东西,舒凝妙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给你倒了牛奶。”舒长延将她冰冷的手贴在玻璃杯上,温度从指尖传渡:“一会儿想吃什么,让人送过来。”
完全不一样。
舒凝妙透过雾气望见舒长延的脸,脑海中闪现过他面具上的血迹,内心冒出一种巨大的割裂感。
“等下。”她将手抽回来:“我先出去一趟。”
舒长延伸手帮她拉开门:“你认识路吗?”
她转回眼神看他:“我目前记忆力和方向感都还正常。”
“去哪里?”舒长延和她一前一后默契地往外走,试探地抬手,拽住她袖口轻轻晃了晃。
“嗯……去找朋友。”舒凝妙绷着脸:“别跟着我。”
“什么朋友?”
舒长延从后将胳膊压在她肩上,探过脸来,忍不住轻叹一口气,眉目间满是温柔疑虑:“这里都是……我怕你被不好的人骗了。”
“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舒凝妙反过手拽住他领口:“哥哥。”
“这不一样。”舒长延顺着力道俯身,笑得眼睛弯弯的。
舒凝妙原地停住脚步。
光顾着骂维斯顿,忘了骂他了。
她回过头,使劲戳了戳舒长延的额头:“设备里的数据是你导入的?”
舒长延顺着她力道压了压额头。
“为什么留着这盘录像带?”舒凝妙蹙眉,声音不自觉放轻了。
舒凝妙大概能猜到这人非死不可的原因,出于庇涅的运行机制,有些秘密必须和死去的人一起埋葬在废墟之下,但她无法理解舒长延为什么要把他的录像带捡回来。
如果舒长延出于保险拿走了这盘录像带,就不应该让它继续留存,因为她刚刚看到的东西足以将他送上中央庭审。
“不是故意留着的。”舒长延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极具辨识性的清淡声线带着柔软的尾音:“军部特制的记录仪难以销毁,他已经看到了耶律器,以防万一,我把他的数据转移进了我的记录仪里,和我的数据混在一起了。”
“……他们没检查你的记录仪吗?”
“我没交。”舒长延拖着尾音:“我是刺头。”
“那为什么还要拿出来。”舒凝妙抱住手,不给他任何撒娇卖乖的机会。
这设备既然是手动的,数据能出现设备里,只能说明舒长延想让她看到这些东西。
他用下巴蹭蹭她头顶,并不说原因。
不知何时,舒长延开始意识到舒凝妙有很多事瞒着他。
这其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身份、距离、年龄,能将他们隔开疏远的理由太多了,他们不是真正的兄妹,他却不合常理,仍然对现状感到不甘。
他的常识已经隐约分辨出这种疼爱的僭越,却当它不存在。
哪怕这与忏悔混杂在一起的情感一日比一日更明显t,他也宁愿自欺欺人地让它长成痈疽,溃烂在心里。
只要戳破这片脓血还有一点可能繁衍出让他与舒凝妙背离的结局,他的祷告就唯有保持现状。
舒长延并不想追问她说出不愿坦白的真相,因此他所能做的,只是把自己剖开,毫无保留地向她展示脆弱的血肉。
他不说,舒凝妙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正因为清楚,所以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一个人如果不为至亲无端的偏见流泪,被爱时自然也匮乏解释、不会挽留。
舒长延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抬起胳膊,手心覆合上他的手心,轻轻拍开:“让开。”
舒长延收回手,扑哧一笑,转而又恢复平常那要笑不笑的寡淡,指尖轻弹她额头。
舒凝妙被他那眉目间的如刃般锐利的成熟晃神一瞬,美人在骨不在皮,常人第一眼看他时,醒目的一定不是他异于常人的蓝色眼珠或是俊美的面容,而是他眉眼间驰魂宕魄的骨相神韵。简而言之,舒凝妙觉得他死后若干年,大概也会变成一具好看的骨头。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为那微不足道的触碰而逗留,指尖滑下去,又亲昵蹭蹭她耳廓。
那一片尤为单薄的组织白得透明,几乎可以透过肌肤看见内部淡粉肉色,而舒长延虔心地观察着她,仿佛在进行什么举足轻重的研究。
舒凝妙感知到他指腹的温度,像蜡烛上钻出来的小小火苗,微微顿住,忽然觉得他眼眸中映出的情感显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失控,迅速吞没她,令她觉得奇怪。
舒凝妙往后退几步,头也不回,三步并两步走进电梯,联合大厦不同的层数由不同的部门分管,因此电梯可以选择的楼层也取决于每个人的权限,至于更私人一点的办公室,需要主人通过访客申请才能进入。
维斯顿为她开了七十二楼的访问权限,可她站在那里,设备扫过她领口胸针,一时间所有楼层都变成待选择状态,只能重新手动选择一遍。
背后响起识别的轻滴声,舒长延幽幽走进来,电梯扫描过他,楼层再次刷新变成待选择状态。
舒凝妙对这烦琐而弱智的电梯程序已经忍无可忍:“不许跟着我。”
“顺路也不可以吗。”留意到她目光的方向,舒长延伸手越过她肩膀,帮她按下刚刚选择的层数,脑海里已经浮出这层的主人:“我也找维斯顿议员有事。”
他敲敲屏幕:“帮我申请。”
机械音迅速作出回应:“已自动通过。”
舒凝妙无言以对。
七十二层的办公室控制门自动敞开,黑色的简洁桌面,敞开与庇涅主城区遥遥相望的弧形落地窗,玻璃上倒映出来人的影子。
维斯顿斜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搭着扶手,另一只手搁在屏幕暗下的终端上,脸上心不在焉。
听到声音,他偏过头。
下一秒,舒凝妙就感觉他面容蓦然森冷下来,视线半是讥讽地越过她,笑容多了丝冷峭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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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哥vs维斯顿is熟男组
尤和时还是清澈男大(清澈特指尤)
第111章 玉汝于成(10)
维斯顿和舒长延一站一坐,隔着一段距离对视。
灯光下落地窗反射出维斯顿侧脸,单薄的唇,挺直的鼻梁,连眉心一点褶皱都清晰可见。
这人眼眶下投下的阴影不免使人留下刻薄的印象,与舒长延截然不同。
他双眼眯了一下,打量二人一眼,很快望向舒凝妙:“小宝宝,你春游也带着家长吗?”
舒凝妙在会客的茶台前拉开椅子坐下,拈起颗樱桃晃了晃,好整以暇道:“顺路啊。”
“这盘水果已经放两周了,你想吃就吃吧。”维斯顿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随手将终端放在一边,对舒长延点点头:“请,什么事?”
他纵然客气招待,也没有什么真的可以招待的,于是顺手给自己倒了杯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