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长延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搭在她肩上,面上是同样客套的神情,没有坐下的意思。
三个人站在桌子前,只有她一个人坐着。
舒凝妙放下手里的樱桃:“难怪听说缺少维生素的人容易暴躁易怒。”
“运动过度也会影响大脑的认知控制。”维斯顿点了点镜架,似笑非笑:“你最近有向草履虫发展的趋势。”
舒长延对妹妹的态度毫不在意,哪怕对于一名学生来说这态度有些太不恭敬,但维斯顿也只是“前老师”而已。
“有关这次大选。”舒长延回答的声音非常平静,他确实不全是为了担心舒凝妙的交友状况而寸步不离跟上来:“科威娜有事与你商议。”
维斯顿余光瞥向她,语速变快了些:“我和你哥哥说正事,识相的小孩应该主动避开。”
舒凝妙抬手卷起,在耳边做了个听筒的手势:“你可以开屏蔽仪,是我主动想听的吗?”
舒长延拍了拍她肩,俩人起身走到窗前。
不远处,他们面前亮起一道若隐若现的蓝色光幕,将所有声音阻隔。
舒凝妙单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指尖点在维斯顿放在台面的终端上,细微的潘多拉从她指尖流过。
偷取的『黄金锁链』异能变更为『神经连接』。
办公室主人的终端和室内的智能主控显然互联互通。
在无数分流模块中,她找到屏蔽仪设置,把声音屏蔽的开关拨了回去,又若无其事地从终端上移开手。
蓝色光幕几不可见地频闪一瞬,迅速恢复原状,舒长延却似有所感,回头朝她望了一眼。
“如果科威娜想劝我支持主战派的候选人,可以不用再往下说了。”维斯顿靠在一边,率先开口:“我不可能主动去蹚任何一摊浑水。”
这些天他接见的说客比科尔努诺斯办公室门口几个月路过的人还要多。
他出身底层的励志人生、大起大落的平反故事被大肆宣扬,这样的风头在这段时间里极大提高了他在议会的重要性。
这就是舒凝妙想要的结果,他顺利替她拿到处理普罗米修斯的话语权,其他人对已经无法再成大事的组织也没有多少异议。
无论哪方派系都没法再将它扯出来当幌子,普罗米修斯实际上已经失去了被争论的价值。
随后联合议会代表换届,如今两个候选人僵持,急需更显著的优势。
辉格党候选人森平主张大幅度提高关税,支持发展潘多拉产业来促进庇涅经济增长。
自由党候选人卢西科莱则是完完全全激进主战派,他曾任国家安全部副部长时积极推进庇涅与因妥里长达八年的战争,和军部现任部长科威娜简直相见恨晚。
站在哪边都会沾染上一身臊腥,这就是维斯顿讨厌联合议会的最大原因。
这种政治游戏里,无论怎么选都看不见令人宽慰的未来。
“这些话留到她面前说。”舒长延点开终端,对他的态度早有预料,科威娜给他发过很多资料,他看过,但基本是漫不经心地略过去。
如果不是想看看舒凝妙口中的朋友,他对完成这种任务毫无兴趣。
“既然如此,我想你还有别的话?”维斯顿抬手,咖啡杯稳稳地悬浮在手心上方,又移动到桌面上,一滴未洒:“如果和那个坐在椅子上往咖啡里加糖的笨蛋有关,也不必继续说了。”
舒长延抬手按住墙壁上的按钮,重启屏蔽仪:“作为老师,与学生保持距离似乎是一种自觉。”
“庇涅的领养法规定监护人必须与被监护人之间相差四十岁以上,你多大?”维斯顿轻蔑一笑:“怎么会以监护人自居呢?”
“这不是‘监护’,而是希望你具备相应的道德。”舒长延温和而不容抗拒地回驳。
“很幽默,一个不受道德监管的战争武器在和我谈论道德。”
维斯顿顺手关掉屏蔽仪,迈出逐渐消散的蓝色光幕。
两人面色如常地走出来,舒长延俯身摸摸她脑袋:“我说完了,早点回去。”
舒凝妙坐在一旁,因为偷听看上去格外乖巧:“知道了。”
维斯顿盯着电梯门,直到关上,举起杯子轻抿咖啡,皮笑肉不笑地重复一遍:“知道了。”
舒凝妙搅了搅自己手中的咖啡,不理睬他阴阳怪气:“你打算怎么把大选敷衍过去?”
这可不是选择站中间就能解决的问题,世上从来没有这种好事。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蠢得冒失。”维斯顿收起自己的终端:“不该听的东西别听,下次送你t去中央庭审的拘留所长长记性。”
“那也要有证据。”舒凝妙伸出一根手指,意味深长地点了点他的镜片,一语双关:“小心被杀人灭口。”
维斯顿扶着被她戳歪的镜片,嘴角浮现轻描淡写的讽意:“一个热衷于和科威娜批量制造战争犯的小丑,一个恨不得把星球挖通的疯子,你喜欢哪个……哦,我忘了,为了你的好哥哥,你也应该选择卢西科莱。”
舒凝妙总觉得他怪声怪调,重音落在“好哥哥”这几个字上,模棱两可地回答:“你怎么不去竞选代表,我会选你的,记得把纳税人的钱花在该花的地方。”
“很高兴你有这样的觉悟。”维斯顿怜悯地看过来:“虽然你连选举权都没有。”
庇涅规定,年满二十岁的公民才享有选举权利。
“好了,别废话,真感谢你带来一个大麻烦来浪费我的时间。”维斯顿勾勾手,从办公桌上飞过来一沓纸,落在他手上,他翻开两页,推到她面前。
白纸上印着数个缩小的表格,上面的曲线复杂重合,似乎是什么监测数据。
“研究中心近三年来对潘多拉未公开的波长监测数据。”他细瘦修长的指尖在表格间移动,专注地盯着纸上的数字:“可以看出,相当活跃,甚至可以称之为拥有生命的能源。”
“所以?”舒凝妙和他盯着同一块地方,纸上蚂蚁大小的数字组合在一起,像虫子一样在排队她脑袋里爬动,完全看不出其中深意。
“意味着潘多拉的能量已经活跃到可以诞生生命,这牵涉到很多子研究,比如这种拥有强活力的能源为什么无法再生,如何将潘多拉引入生命科学及医学领域利用……”
维斯顿抬眸:“但你需要的只是其中一点,潘多拉具有生命的活性,就可以用脉冲调节,使它可控。”
先前那颗从生命科学院院长手里偷走,钻进她体内的绛宫石,她到现在都只把它当作移动充电宝,既无法完全吸收,也不敢完全吸收,苏旎就是前车之鉴。
但如果能够安全地利用它,她的异能不仅会进化,还可以尝试去控制掌握弦的力量。
“我和阿尔西娅讨论过,机器的雏形已经完成了,基础功能没问题。”他起身绕过茶台,打开档案柜,头也不回,示意她去沙发上坐:“你体内那颗绛宫石,无论控制还是取出来,都会比现在稳妥。”
舒凝妙换到沙发上坐下:“真的能成功?”
“没有任何人能保证百分百成功。”维斯顿淡淡道:“脉冲是安全可控的,但人的身体不可控,你自己决定。”
她打开终端,点进游戏,对着完全黑下来的界面发了会儿呆。
“你不会借机电我吧?”舒凝妙狐疑。
“谢谢你提供的思路。”他冷笑。
维斯顿从档案柜里取出金属盒,里面放着一套类似医疗所里检测仪的装备,配有主机和腕带,以及几个电极贴片。
舒凝妙靠在沙发上,老实伸出手,让他绑紧腕带。
“你怎么会想到帮我做这个?”舒凝妙没主动要求过他,因为没想过维斯顿能解决这个问题。
至今为止,没人想过能用这种方式控制体内的潘多拉。
“闭眼,专心。”维斯顿冷漠地调试屏幕:“这台机器目前只能发出一定的信号,连接后需要你自己调整。”
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眼睛睁着,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屏幕上的光照得他镜片反光刺眼,看不分明,但能清楚看见他轻皱的眉头。
维斯顿抬手摘下眼镜,又露出熟悉的、极为讽刺的笑容。
“我会帮你。”他面上维持着理智冷淡的模样:“你的投入,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舒凝妙闭上眼睛。
“别动。”维斯顿将贴片摁在她眉心间,无声深吸了口气,喑哑道:“启动了。”
片刻寂静后,她回答的声音带了点笑意:“不全是。”
他神情一点点僵住,说话的人呼吸却已经若无其事地平缓下来。
酸麻刺痛从皮肤窜过,舒凝妙闭上双眼后,那心脏跳动和血液流过的清晰响声几乎大到覆盖外界的一切声音。
她能看见那块消失不见的细长白色绛宫石,悬浮着,随着她的心脏一起跳动。
随着脉冲的频率,她能感觉到那块石头在她的视野里越来越淡,大量的潘多拉冲刷着她的身体,仿佛燃烧般熔化着她的骨骼,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地崩塌着。
仿佛冲破了什么阻碍,她并没有直接感受到体内充盈的力量,反而觉得自己渐渐消融在空气里。
风穿过她的骨缝,水在血肉中流动,她看见了很多东西,面前又空无一物,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在急切地召唤她。
她能通过直觉感受到:成功了。
下一秒,她手指抽搐了一下,敏锐的直觉突然从平静中察觉到不妙的征兆,想要睁眼,黑暗已经先一步侵蚀了她的眼球。
深不见底的纯黑从眼皮上爬过,像液体一般完全覆盖住她的视野,怪异的香气如有实质,刺鼻、油腻、腐臭,只能让人联想到腐烂已久的骨肉,一阵无法抑制的恶心和眩晕上头,舒凝妙几欲作呕。
她睁不开眼睛,痉挛地颤动,还能感觉到挣扎的手被人桎梏住。
维斯顿半跪在沙发边缘,怕她抓伤自己,按住她手腕,忍不住皱眉。
他喊了几声她名字,意料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已经完全陷入一种谵妄幻觉之中。
维斯顿很少生出后悔的情绪,现在却觉得让她碰这东西是种错误。
保持现状或许会更好。
机器的电极片甚至已经在挣扎中脱落,她却依然陷在这种状态里,维斯顿知道这已经与机器无关,和上次一样,她陷入了潘多拉的影响漩涡——频率明明是可控的,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舒凝妙知道抓住她手的人是谁,但现实的触感在和眼前的虚幻重合。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
僵冷的温度刺痛她神经。
“我亲爱的,别来无恙,我能感觉到,你离我更近了。”那模模糊糊的影子从背后抓住她手腕,湿冷的触感黏在她皮肤上。
不是人能发出的频率,却有人的语调,她没有听过,却觉得熟悉。
“不过。”影子凑近看她:“你好像忘了些什么?”
“太可悲了。”影子时而出现在她的左边,时而出现在她的右边,声音又隐约从身后飘出:“……倾尽全知者和奠石之力,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舒凝妙蹙眉,发现自己终于能控制身体——只不过不是现实的身体,她挥开手臂,那道影子被她打散,又重新形成一道新的影子。
舒凝妙退回几步,发现他们身处无尽的黑暗里,脚下一面庞大的、如虚似幻的表盘。
她站在其中一根指针上。
幻听似的,耳边响起咔嚓、咔嚓的转动声。
影子站在另一根指针上,模糊的身形延伸出的“手”停在唇边,指针像疯了一般开始倒转,扫过她脚下,留下白色的残影。
“别怕。”影子满足地笑起来:“我会帮你想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