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器笑了下,想要开口,被身边的男人抬手制止。
男人神色威严:“走吧,离开这里,这里已经结束了,你还需要面对现实。”
“……苟且偷生么。”
耶律器提起的嘴角僵滞在那里,笑意却已经淡去,甚至变得有些苦涩。
良久,他摇了摇头,没再多废话,走过少年身边,他苦笑一声:“小子,我欠你个人情。”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还上这个人情的时候,也不知道埋葬了女儿之后该做些什么,但面对现实,总不能现在一死了之。
说不定他浑噩的半生,离奇的经历,能在某个时候为他人作答。
舒长延没有回话。
脚步声回荡,走廊逐渐只剩下两人,呼吸声也几乎无法听见,满是死寂。
舒长延眼眸中倒映着剑的银光,随着手中的动作缓慢划过。
耳边悬挂的任务辅助仪器顺着他瞳孔的方向扫描,发出机械的通知声。
“请主动勾选任务目标,任务目标正在进行扫描确认,面部识别中,虹膜识别中,t声纹识别中,静脉识别中,已确认任务目标前军部部长孙宇呈,请尽快完成任务、请尽快完成任务。”
他抬手轻碰额边,将任务辅助仪静音。
男人沉吟片刻:“真是……太令人惊讶了,你和你的父母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们潘多拉丰富,异能强大,却尤其厌恶血与痛——我想这大概是他们与庇涅决裂的最大原因,不是吗?而你时隔多年重新回到这里,却选择与他们背叛的东西为伍。”
他说话时岿然不动,眼里闪烁着一种近乎忧郁的威严:“第一次在预备役里看见你,我就认出了你是谁的孩子,只有他们的孩子会拥有这样的气度,当时你想拥有一番作为,现在你实现了,还始终如一吗?”
“感谢您的栽培。”舒长延垂下眼睫,任由他审视,却并不顺着他作答:“与暴力和平共处多年的您,又为何走了他们的老路?”
位高权重、浸染权势多年的男人,一朝性情大变,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舒长延不觉荒诞可笑,心下平静得不起一点波澜。
男人没有愤怒,释然一笑:“人们之所以转向神明,自然是为了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你还年轻,一切都简单,功名利禄努力就触手可及,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世界不是为你而转,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为了不可抗拒走向死路的结局,为了一条无法挽回的生命。”
男人在那释然的笑容中,瞳孔逐渐黑沉下去,两人之间剑刃横贯而过,几乎贴面,却映不出他眼里一点亮光。
他抽出背后的双刃长剑,剑尖垂在地上,显得极为沉重。
“这样的论调我已经听腻。”舒长延悬着剑尖,缓缓横抽出来,透蓝眼眸静如止水,隐隐透出倦色:“八岁时,我从树上折下树枝,刺穿同龄人的关节,奖励是一枚被人摩挲到模糊纹路的10C硬币,母亲和父亲叹息这是罪恶的烙印,可它能买到干净的水、饱腹的面包和让她开心的事物。祷告是漫长的安乐死,我在教会里出生,灯油下睁眼,带着九十枚硬币离开新地,发誓今后绝不因任何事物而虚无地痛苦、麻木地活着。”
破空之声裹挟疾风,刺耳尖锐,舒长延手握剑柄,侧斜斫去,剑身轻薄,如同一线隐逸的银光。
铿锵一声,剑与剑相撞,发出尖利嚎叫,少年的身形跟着剑飞过去,衣袂飘扬,被劲风吹翻。
厚重的巨剑与轻薄的长剑刃口相接,震出难以想象的气劲,无形的压力摧枯拉朽般瞬间摧毁四周堆积的货箱,箱子里瓶瓶罐罐的液体霎时噼里啪啦碎成一地。
舒长延轻轻抽手,手腕巧劲,弹开男人手中的巨剑,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结局已定。
男人嘴角抽搐两下,胸膛泛起一阵令大脑瞬间清醒的凉意,随后又涌上更滚烫的温度。
他重重落下膝盖,直挺挺跪在地上,汗水浸湿短发,胸口的血缓慢地从衣服的纹理上蔓开。
半晌,他艰难地后仰,头倒在身后的墙壁上,双手松开,手里的那把剑掉在地上,他眼球转动,恢复点点神光:“拿起来……拿起来!”
舒长延俯身,握住剑柄。
“处刑人之剑悬在联合大厦的头顶已经有百年之久,离开议会时,我带走了它。这不是一把适合杀人的武器,最初人们把它放置在悬梁中,是为了警醒每个人不要忘记应有的公正和守护。”
男人断断续续地说道。
“作为你曾经的老师,我恳求你再次带上它,让世人重新看到剑刃上的誓言……哪怕它作为武器并不好用。”
他微微颔首。
“现在。”过了很久,他才说道:“用你的剑,最后结束我的故事吧。”
泛着冷光的长剑,缓慢地刺进男人胸口,贯穿他胸膛,剥落出一缕又一缕鲜血,他就着跪地的姿势,如同忏悔般仰面,突然又呕出一摊鲜血,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少年。
“我看到了,命运……也不会宽恕你。”
他嘴角蔓延淌下一丝刺眼鲜红的血线,眼神逐渐空白。
宽恕二字的回音轻飘飘地萦绕在走廊里。
“我不寻求任何人的赦免。”
少年阖上眼,低垂下头,眉心抵在剑柄上,感受剑柄顶部镶嵌的那颗珍珠的温热:“……我有我自己的神明。”
——
舒凝妙依循丰富的经验摸进房间,中枢室乱得很,没有看见人,大概都逃走了,房间里的东西被撞得东倒西歪,盖在控制台上。
扒拉开倒在一起的东西,舒凝妙俯下身来,面对一桌的狼藉,率先捡起一张照片。
上面是一个娃娃脸的白发少年,白大褂扣到顶,对着镜头比耶。
她还印象尤深。
这张照片和艾德文娜保留的照片一模一样,照片上白头发的娃娃脸少年就是曾经建立国立研究中心的“兰息”,他在共同的朋友患病死后,将那份重要的资料夹托付给艾德文娜,随后失踪,杳无音信。
她将照片翻过来,艾德文娜那张照片上有她自己写下的留言,而这张照片背后只有一句没头没尾的潦草字迹。
“我思念着那些我尚未失去的东西。”
留下这句话的人会是兰息本人吗?
这个基地是当年兰息留下的遗产之一,那她刚刚在走廊上撞见,重新主持起这个基地运转的中年人是谁,听他们的对话,这人似乎还是个叛逃的行使者?
舒凝妙一心二用,不断冒出新怀疑。
实战模拟里的数据是过去的任务录像,耶律器既然已经被发现,怎么后来还好好地活着进了科尔努诺斯养老,庇涅政府可没有这么宽容。
她哗啦哗啦翻开一叠生化检测单,将里头夹着的半张纸片拍在桌上,上面依稀可见档案装订的痕迹。
纸片上压折的照片,男人身着制服,神色威严,正是她刚刚在走廊看见,和耶律器走在一起的中年男人,旁边紧挨着他的姓名、职称,沾着鲜红的销毁印油。
军部部长孙宇呈,好大的来头,这样的人也皈依了仰颂教会——他是因为信教而忏悔,还是因为忏悔而信教?
距现实不过短短几年,她只知道军部现任部长科威娜,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这个人已经在现实中完全被抹除,就像一周目死去的她一样。
如此简略的档案还被人撕成几片,除了姓名之外一无所获,今夜过后,恐怕连这唯一的痕迹也不复存在。
舒凝妙松手让这张纸片落在地上。
看到军部部长孙宇呈名字的这一刻,她面前的面板就已经自动显示任务完成了。
怎么会这么简单?
她本以为这种任务需要拿走这个基地某种不可告人的研究核心,然而仔细一想,如果真的是这样,就不会让舒长延直接对整个实验室的研究员动手。
舒凝妙双手撑在桌子上,最初还在思索,忽然意识到什么,突兀僵住动作。
不对,表面上她扮演的身份是执行者、03是辅助者,实际上舒长延完全可以单独行动,那她的作用是什么?
她的任务……只是一道保险栓——为了核实目标的正确性。
舒凝妙阖眼,听到周围轻到几不可闻的“滴——”声。
她迅速挥开控制台桌上堆积的纸,发现下方的屏幕荧荧亮着,上面显示着二百五十八秒的倒计时,时间还在不断减少,红色的警告语上重叠着触目惊心的标题。
攻击性自保程序启动中。
钚原料填充进度百分百。
已启动。
……要命。
就算这不是现实,她也不想体验被炸飞的感觉,而且——
同一刹那,她手肘一撑桌面,借力转过整个身子,翻身跳起,从背后拔出训练长刀,往头顶架住。
“哐啷”一声,重剑自上而下,砍在刀口上,刀口瞬间卷边。
『【愤怒】状态已激活,力量得到了两倍提升!』
舒凝妙异能瞬间激发,举刀挡住面前这剑,手心虎口都震裂出一道细微的血痕:“你就是这么对待搭档的?”
她猜到了绝大部分,唯独没猜到她也是要被灭口的这部分。
舒长延手中握着的长剑,剑锋上凝着一滴鲜红的血,俊美偏冷的脸上面无表情,抬手间毫无花哨可言,接连数声轻响,一劈一砍,每一招都凌厉到置人于死地。
舒凝妙游鱼似的滑过去,接上他攻击,眉眼上扬,火花从刀剑相接处飞出来,她的战意也愉悦地燃烧起来。
能够即时退出这个世界的哨子就挂在她脖子上,只要吹响就可以结束,t可她没有一点儿拿起来的念头。
舒长延的剑破空砍下来时,让她有种第一次在学校面对耶律器的感觉,今日不同往日,长时间的训练下,她力气早有进步。
她已经不再觉得行使者无法战胜、遥不可及。
舒凝妙单手拔起,挡住他剑,手腕逐渐被压下去,在几乎支撑不住时,她另一只手甩出黄金锁链,及时拨开他剑势:“为什么不用异能?”
是轻蔑?
即便这不是现实,她也想和他过招试试,毕竟无论输赢对她都没坏处。
舒长延轮廓深邃的眉眼,眸光极深:“不需要。”
仿佛宣告结束。
这一剑,正巧砍在先前豁口上,铿锵一声,刀身直接被截断成两半。
第110章 玉汝于成(9)
这刀不是号称『性质坚韧』吗,怎么这么简单就断了?!
如山般压下的剑影顺势劈过来,带起的剑风刮过她脸,生疼刺痛。
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仿佛眩晕,胸口越来越紧,一阵又一阵的呕吐感涌上来。
她脑子里全是接下来的应策,对此毫无知觉。
武器断了,但她只要够柔软,还能纵身躲过。
撤步……然后……下一步,该击向何处?
舒凝妙轻眨了下眼睛,目光渐渐聚焦,周围安静万分,上一刻她还与舒长延针锋相对,如今却独自一人站在这白色的封闭空间里。